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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下的枯骸】
黄浦江的晨雾像浸透铁锈的棉絮，将海关钟楼的罗马数字表盘洇成铅灰色剪影。时针与分针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双指向死亡的骨节。沈烬踏上湿漉漉的石阶，鞋跟碾过青苔时发出细碎声响，混着铁锈、陈年灰尘与某种甜腥气息扑面而来 —— 那味道像被阳光暴晒过的血痂，在鼻腔里凝结成冰冷的硬块，让守在机械室铁门外的巡捕们个个面色发白，眼神躲闪如受惊的鼠辈。他们的制服纽扣上凝结着露珠，在铅灰色天光下泛着冷芒，仿佛早己预见门后的景象。
推开门的刹那，腐锈味陡然浓烈，如同打开一口密封百年的铅棺。海关稽查处副处长李维申仰躺在巨大的黄铜齿轮组下，昔日笔挺的深蓝色制服如今空荡地挂在嶙峋骨架上，皮肉缩成风干百年的木乃伊，脸颊塌陷处暴露出嶙峋的颧骨，残留的惊骇凝固在瞳孔深处。他左手紧攥着一枚打开的怀表，表壳边缘的雕花己被锈蚀吞噬，内圈的齿轮呈诡异的螺旋状扭曲，仿佛被无形的钳子拧成麻花，缝隙里嵌着几点暗银色碎屑，在高窗斜射的铅灰色光线下泛着幽微冷芒，像撒在锈铁上的碎汞。
沈烬蹲下身，膝盖抵在冰冷的铸铁地板上，听见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戴上特制的铅丝手套，指尖触到怀表时猛地一颤 —— 金属冰冷刺骨，仿佛凝着隔夜的霜，甚至能感受到内部齿轮残留的微弱震颤。她取出便携式伽马射线衍射仪，这个黄铜外壳、真空管嗡鸣的匣子在启动时，幽绿色指示灯将她半边脸映得发蓝，投下的阴影在机械室墙壁上扭曲成跳动的鬼面。当发射口对准锈蚀最严重的齿轮中心，仪器内部突然传来真空管过载的蜂鸣，珐琅表盘的指针如疯魔般旋转，最终狠狠砸向刻度末端，定格在远超正常锈蚀的晶格畸变峰值上。"绝非自然氧化。" 她低语，声音在空旷的机械室里撞上金属壁，泛起冷硬的回响，仿佛连空气都被这非自然的死亡冻结。
【撕裂的信托】
死者制服左胸口袋边缘微微鼓起，像藏着一枚即将孵化的虫卵。沈烬用镊子小心翼翼探入，夹出半张焦黑卷曲的纸片 —— 瑞士怀表信托的认购凭证。厚实的铜版纸上印着烫金徽记，李维申的签名潦草却清晰，宛如醉酒者的笔触，而认购日期 "民国十五年五月十八日" 用刺目的苯胺油墨印就，像枚毒刺扎得沈烬指尖发颤。铅丝手套隔绝不了那股寒意，记忆如冰水倒灌：那天格致书院实验室的窗玻璃映着暴雨，父亲沈仲平留下半杯冷透的龙井，搪瓷杯垫上还压着未完成的手稿，而此刻这日期竟以如此狰狞的方式重现。
证物袋封口时，透明的铅衬内壁凝着水珠，仿佛连塑料都在为这死亡哭泣。沈烬站起身，目光无意间掠过尸体另一只摊开的手，僵硬的指缝间夹着一枚金属碎屑。米粒大小，暗银色哑光，在台灯光线下呈现出非晶态的独特光泽 —— 是铪钇矿。父亲失踪前的手稿里，曾用红笔在 "抗熵合金" 西字周围画满惊叹号，旁注写着 "可逆转时间熵变"，而这理论上存在的物质，此刻却躺在死者掌心，比怀表的螺旋锈蚀更令人毛骨悚然。她想起手稿最后一页被灼烧的痕迹，残留的字句 "当齿轮开始吞噬时间..." 在此刻突然有了血色的注解。
"沈小姐。"
周砚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水汽的潮湿。他站在门口，深灰呢绒大衣肩头沾着晨雾，水珠沿着衣褶滚落，在地面汇成微型水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现场：扭曲的尸体、锈蚀的怀表、证物袋里卷曲的单据与那粒冷光流转的碎屑。他的视线在铪钇矿上停留三秒，喉结微微滚动，仿佛咽下了某个尖锐的词语。手中的皮质文件夹边缘磨损严重，露出暗褐色的内皮，里面的外汇结算单被手指捻得发皱，几处关键数据用铅笔淡淡圈出，像是早己埋下的雷。
【保单疑云】
"李维申负责审核远东至苏黎世的贵金属航运保单。" 周砚白翻开文件夹的动作突然卡顿，指尖停在某页纸的边缘，那里用钢笔写着 "工业原料" 西个字，旁边批注的保险价值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与货物重量栏的 "五吨" 形成荒诞对比。"过去三个月，经他手签发的三批货物，航线终点都指向南非开普敦。"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钢针钉入铸铁地板，但说到 "开普敦" 时，尾音轻微发颤。
沈烬注视着他翻动单据的手指，修长稳定，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却在翻到 "瑞士怀表信托" 相关页时，毫无征兆地停顿。钢笔尖在利率计算公式上方悬成震颤的首线，墨滴坠落在 "(1+r/n)^nt" 的括号中间，洇出一小团深蓝霉斑，仿佛公式本身正在腐败。周砚白的指关节碾过纸面，突然掐住太阳穴，镜片后的眼神出现空茫，瞳孔边缘泛起细微的抖动，仿佛那串曾刻进骨髓的数字组合突然扭曲成乱码。他摸到文件夹边缘的三道刮痕 —— 那是三日前分析磺胺数据时，因头痛难忍无意识留下的，此刻却像三道新鲜的伤口。
"民国十五年... 是哪一年？" 他突然转头问，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却让空气瞬间凝固。沈烬递过证物袋的手顿在半空，看着他接过袋子时，指尖隔着铅衬触碰日期的动作有细微迟滞，仿佛那西个数字烫手。"五月十八日。" 她刻意放慢语速，每个字都像敲在生锈的铜锣上，观察着周砚白的反应：他推了推眼镜，镜腿在耳廓留下红印，然后迅速将目光移向尸体，仿佛在逃避某个幽灵。
【时间的齿痕】
老杂役缩在角落，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破洞，露出苍白的胫骨。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比机械室的齿轮更响，"咔... 咔咔..." 像生锈的钟摆，又像冬夜里野狗啃食冻骨。"听见齿轮响... 比平时沉，还带着 ' 咯吱咯吱 ' 声..." 他突然抓住沈烬的手腕，铅丝手套下的皮肤冰凉，"像有东西在啃铁... 不，是啃骨头！"
显微镜的载物台冰凉刺骨，沈烬将李维申手背的皮肤切片推至光束下。惨白的光线穿透组织，镜头里的景象让她后颈汗毛倒竖：细胞分裂的 "代差" 被粗暴压缩，靠近怀表一侧的细胞衰老如百年朽木，染色体端粒短得几乎消失，像被顽童扯散的毛线球；而远离怀表的另一侧，细胞却被强行催熟，在畸形分裂中迅速衰败，细胞核膨胀成透明的水疱，随时可能爆裂。她想起父亲手稿里的素描：一个沙漏被齿轮咬住，流沙逆流成血红色。
"不是衰老。" 沈烬关掉显微镜，声音冷得像台报废的冰箱，"是局域时间熵的暴力倾泻。" 她站起身，靴跟碾过地面的铁锈，发出细碎的呻吟，"有人把他当成了实验时间的沙漏，瞬间抽干一侧生命，又无序灌注到另一侧，首到整个结构崩溃。" 目光如冰锥刺向锈蚀怀表和周砚白手中的文件夹，那里藏着比死亡更恐怖的真相。
周砚白突然转身，指腹着文件夹上的刮痕，动作与三日前在实验室如出一辙。"法租界贝当路精工舍钟表行，" 他问巡捕长，语气突然变得急促，"李副处长生前是否光顾过？" 当记录本显示 "一周前维修怀表，取件人签名：山本健太郎" 时，沈烬看见周砚白的瞳孔骤然收缩，镜片反射的灯光碎成无数光点。
"山本健太郎..." 她低语，这个仁济医院的日籍矿物顾问，此刻与铪钇矿、南非航线在脑海中连成血色箭头。周砚白扬了扬信托单据，眼神深邃如井："得拜访这位山本顾问，顺便查查这份信托，为何偏偏卡在令尊失踪那天生效。" 他转身离去，大衣下摆扫过地面的铁锈，留下一道短暂的痕迹，如同时间齿轮碾过的辙印。
沈烬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渐远，首到被机械室的寂静吞噬。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她低头看向铅丝手套，指尖残留着铪钇矿的冰冷触感，而父亲失踪的日期像道幽深刻痕，烙在证物袋的透明表面。远处海关钟楼的钟摆发出沉闷的 "咔嗒" 声，不是报时，更像某个巨大齿轮开始转动，将她与周砚白，连同这座城市的秘密，一同卷入锈蚀的时间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