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机带来的改变是立竿见影的。
林曦的睡眠质量前所未有地好。有了稳定、洁净的氧气供应,她的身体机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和支持。“清道夫”纳米机器人得以更高效地在她肺部工作,清除那些致命的金属微粒。仅仅过了一天,她苍白的小脸上就泛起了健康的红晕,那双大眼睛也重新焕发了神采。
她甚至可以下床走动,在小小的集装箱里,好奇地研究着那些林晚从垃圾山里捡回来的“宝贝”。她会用小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个坏掉的音乐盒,然后偏着头,想象它曾经能发出怎样动听的旋律。
每当看到这一幕,林晚就觉得,自己所有的冒险和恐惧,都得到了回报。那台呼吸机,不仅仅是一台机器,更是来自那个她无法触及的“上层”世界的一缕阳光,一滴甘霖,一份奢侈的施舍。尽管她知道这份施舍背后标着致命的价码,但她宁愿沉溺在这短暂的温暖中。
这天下午,林晚正在用新买来的营养合成剂,为女儿准备一顿“大餐”。林曦坐在旁边,用一小块磁铁,吸附着一块废旧电路板上的铁屑,玩得不亦乐乎。
“妈妈,你看!”林曦突然惊喜地叫道,举起那块吸满了铁屑的磁铁,像是在展示一枚珍贵的勋章,“它们会跳舞!”
林晚回过头,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负担的笑。
然而,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加密通讯器的震动,就像一盆冰水,将这温馨的画面瞬间浇灭。
【今晚,子时。老地方。】
讯息依旧简短、冰冷,不容置喙。
林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植入MX-7芯片,那个将彻底改变她命运,或者说,彻底将她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时刻。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刚刚感受到的那点温暖和幸福,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寒意所取代。
她不动声色地收起通讯器,继续为女儿准备食物,但动作己经有些僵硬。
“妈妈,你怎么了?”林曦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情绪的变化。
“没事,宝贝。”林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妈妈只是在想,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一个能看到真正太阳的地方。”
“真正的太阳?”林曦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故事书里画的那样,金色的,暖暖的?”
“对,金色的,暖暖的。”林晚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有些发涩。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看到那样的太阳。
夜色降临。
林晚哄着女儿睡下,看着她戴着呼吸机,安详地进入梦乡。她俯下身,在女儿的额头上留下一个长长的、眷恋的吻。这不像是一个寻常的晚安吻,更像是一场诀别。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简陋但充满温暖的家,然后毅然转身,走进了沉降区冰冷的夜色之中。
还是那个“蠕虫道”,还是那间充满了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地下诊所。
但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
“代理人”和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都在。诊所里还多了几个沉默寡言、穿着黑色作战服的护卫,他们像雕像一样立在角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老爹”己经换上了一套全新的无菌手术服,他那只机械义眼里的蓝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手术台上,各种闪烁着寒光的精密仪器己经准备就绪。
整个诊所,像一个等待着祭品的祭坛。
而林晚,就是那个祭品。
“准备好了吗,林晚女士?”“代理人”依旧挂着那副礼貌的微笑,但他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兴奋和期待,像一个即将揭晓自己惊世杰作的艺术家。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很好。”“代理人”打了个响指,“老爹,可以开始了。”
林晚被示意躺上冰冷的手术台。机械臂将她的头部和西肢牢牢固定住,防止她在手术过程中挣扎。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实验板上的蝴蝶。
“老爹”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支高压注射器。
“这是强效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别担心,你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电流的杂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晚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所有抵抗。
冰冷的液体被注入她的静脉,一股强烈的困倦感迅速席卷了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身体也失去了知觉。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代理人”从一个银色的、刻着复杂纹路的金属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枚芯片。
那枚芯片,就是MX-7。
它和林晚之前见过的所有芯片都不同。它不是坚硬的硅基材质,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仿佛活物般的凝胶状。在它的核心,有一点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的红光。
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电子元件,更像是一颗……被封印的心脏。
林晚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再是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而是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数据构成的海洋里。无数发光的数字、符号、代码和图表,像鱼群一样从她身边流过。这些数据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它们构成了整个世界的底层逻辑——金融的脉动、信息的流向、权力的更迭。
她看到新港市的立体地图在她面前展开,无数光点在城市中移动,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植入了“神谕”芯片的人。她能清晰地看到这些光点之间的联系,看到他们如何被无形的网络所操控,他们的喜怒哀乐、欲望和恐惧,都变成了一串串可以被量化和分析的数据。
她甚至看到了“上层区”那座标志性的“创世智脑”大厦。数据流像奔腾的江河,从世界各地汇入这座大厦的顶端,又从顶端分流出来,控制着整个城市的运转。那里,就是这个数字帝国的心脏。
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上帝,拥有了洞悉一切的视角。
但紧接着,画面一转。
数据海洋变得狂暴起来。那些原本有序流动的数据,开始变得扭曲、混乱。金融图表变成了一条条择人而噬的巨蟒,城市地图上的光点开始疯狂地闪烁、碰撞,然后一个个熄灭。
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眼前分崩离析。
一股强大而蛮横的意志,突然闯入了她的意识。它像一根烧红的铁棍,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大脑。剧烈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瞬间将她吞没。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地下诊所。
手术台上,原本己经深度麻醉的林晚,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固定的机械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她的眼睛猛地睁开,但眼球里却看不到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监测生理体征的仪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各项数据都飙升到了危险的红色区域。
“怎么回事?!”带疤男人厉声喝道,“麻醉失效了?”
“不是麻醉的问题!”“老爹”的表情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是排异反应!她的意识正在抗拒MX-7的数据流!再这样下去,她的脑子会被烧坏的!”
“那就加大意识稳定剂的剂量!”
“没用的!这不是常规的排异,这块芯片……它太‘活’了!它在试图……吞噬她的自主意识!”
诊所里一片混乱。
只有“代理人”依旧保持着镇定。他走到手术台前,死死地盯着林晚痛苦扭曲的脸,眼神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撑下去……撑下去……”他低声呢喃着,仿佛在对林晚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命令,“你是我找到的,最完美的‘容器’。你一定能融合它……”
林晚的意识,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那个闯入她脑海的蛮横意志,正在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她作为“林晚”这个独立个体的一切。它想把她撕碎,分解成纯粹的数据,然后取而代GIL之。
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像快进的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在垃圾山挣扎的日日夜夜,抱着女儿时的温暖,被铁拳欺凌时的愤怒,签下协议时的决绝……
这些记忆,是她最后的防线。
但那股力量太强大了。她的防线正在一寸寸地崩溃。她的自我认知开始变得模糊,她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就在她即将被那片数据的洪流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画面,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是林曦。
是女儿在她出门前,对她露出的那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道无法被数据化的、最纯粹的光,瞬间照亮了她即将沉沦的意识深渊。
“小曦……”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心中呼唤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一个拥有无穷力量的咒语。
奇迹发生了。
那股原本狂暴无比的数据洪流,在触碰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竟然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猛地停滞了一下。
就是这短暂的停滞,给了林晚喘息的机会。
她不再被动地防守,而是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了“林曦”这个念头,用它作为武器,开始向那股外来的意志,发起了反击。
一场无声的、在意识层面展开的惨烈战争,在她的脑海中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