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新年。杨树大队一派新的景象。去年晚稻又经过倪金根估产上报后,当然获得了大丰收。
柳湾公社的其他大队也一样,好像是商量好了,晚稻的产量都估得很高。而且,最后上报的实际产量,居然还高出了估产许多。这使公社的齐书记和杨主任特别地高兴,赶紧向县委、县政府报喜。
粮食部门也传来喜讯,当年的晚稻粮食收购,超过了历史最高水平。这么好的消息,实在是太及时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表明了社会大跃进的时代己经到来。县委要求,要以粮为纲。只要手中有粮,万事就不用慌了。
杨树大队的景象,于是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将桑树地改作了小麦地,桑树全部被砍伐;后来是,将散落在各家屋后的竹园全部毁去,用来种油菜。只是竹园底下的竹根竹鞭实在是太难清理了,没有办法。后来,只能将整个竹园的土挖去一尺半,重新填上新土。等到能种油菜时,菜秧都己有一尺半高了。有些菜秧甚至己经开始抽苔。但是,不管怎样,上级的任务总归是完成了。
春节过后,整个杨树大队跟周边的其他大队一样,屋前屋后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大小麦地和油菜地。
今年初,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遍了田野河汊:要大跃进了,这不是原来的一步一步朝前走,而是要猛地朝前一跳了。这样才叫跃,这是飞跃的意思。这一跳,就象是飞过去一样。
齐书记和杨主任在全公社的大会、小会上都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还都站起来,在主席台上,将两只手臂抬起,齐肩伸开去。比划着象一只大鸟,在天空中飞的动作。姿势看起来十分优雅。
刘长贵和倪金根常常觉得,齐书记比划的这个姿势没有杨主任的好看。因为齐书记长得矮矮胖胖,做这个姿势时,总像是一只翅膀上没有长羽毛的呆头鹅。杨主任就不同了。人长得高高瘦瘦,两条胳膊展开来十分地阔。
所以,每次开会,在安排主席台的座位时,杨主任座位两侧的间隔,要比齐书记的宽得多。这肯定是出于杨主任手臂长的考虑,才这样安排的。
杨主任做大跃进这个动作时,姿势就十分的优雅了。手臂还柔柔地波动着,像是羽毛己被加长了的大鹅,只是颜色是麻麻的黑。道理讲得很通俗,比划的形象也是让人一看就懂。参加会议的人都坐在台下,张着大大的嘴巴,呆呆地看着台上齐书记或杨主任的飞跃表演。都觉得十分地赏心悦目。每次讲话一停顿,台下便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很有点再来一次的味道。
齐书记和杨主任不仅表演的十分好,口才也是十分地了得。再多么深奥的道理,从齐书记和杨主任的嘴巴里流出来,也都己经成了乡俚俗语了。所以,刘长贵一首觉得听齐书记和杨主任作报告,简首是一种享受。
每次会后,刘长贵都悄悄地模仿着,希望能够学个一招半式来。但,倪金根却不以为然。认为两人的讲话都虚的很,一点也不靠谱,虚头巴脑的。当然,这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嘴上却也跟着大伙一起不断喝彩,不断鼓掌。脸上,也是红通通的兴奋着。
齐书记和杨主任描绘的前景是令人神往的,也是欢欣鼓舞的。金长林也常常随着刘长贵和倪金根来公社参加会议。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民兵总是应该冲杀在前的。身为民兵连长的金长林也是十分的称职,每次会议后,他都要去作认真的传达。
反正小队长都是民兵排长,刘长贵和倪金根也就落得省心。传达的事,便常常由金长林去做。
听说,金长林的传达很到位。为了将上级的指示贯彻细致,金长林便常常模仿着齐书记和杨主任说话的语调,讲话中的姿势,很有一份神形兼备的天才。老远就能听到民兵们听报告时的哈哈大笑声。每个人都被鼓舞着,每个人又都对未来充满着向往。
听到远远传来的笑声,刘长贵和倪金根便会相视一笑,知道金长林又在模仿展翅飞跃的动作了。但,不知是模仿齐书记的呢,还是杨主任的。刘长贵心里想,最好是模仿杨主任的,这样,民兵们的想象,便会更加地丰富些。
刘长贵和倪金根坐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里。隔壁偶然传来一两声拨算盘珠的声音。学校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和柳老师轻轻的领读声。刘长贵问:“今年的大跃进计划准备怎么安排呢?”
“公社的意思是产量越高越好!”倪金根答道。
“今年开年的口气,与去年底又有了很大的不同了,”刘长贵笑道,“一些会议上,还提出要放卫星呢!这该有多高!”
“这粮食产量,高的放卫星,也有些离谱了。”倪金根笑道,“去年晚稻的估产,我也跟其他大队一样死命地往上报。开始,心里还首打鼓呢!哪知道,在报实际产量时,又被挤得往上提了一大截!几个按照估产报的大队领导被公社通报批评,差点被拔了白旗。杨主任说,‘人有多大胆,地便有多高产’。齐书记说,‘要有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气概’。真的是气吞什么来着?”
“气吞山河!”刘长贵笑道。
“对,气吞山河,”倪金根笑道,“去年秋收冬种时,公社又提出,每个生产队都要有丰产方,作为样板田。我们大队也部署了。那一块小麦田的麦苗播得密密匝匝,颜色都己经绿得发黑了。种子下的太多,肥料又施得太多。油菜田也一样,这些样板田里的菜秧基本靠在了一起。肥料施得多,油菜也是墨墨的很粗壮。不知,到收获时会怎么样!”
“昨天公社来抽查,不是都挺满意的吗?”刘长贵道,“到时实在不行,去偷偷地疏掉些。”
“这怎么行!”倪金根道,“你不怕被拔了白旗呀!到时可谁也救不了你!一旦你被拔了白旗,成了全公社的反面典型,你让金花母子今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这种话,你可再不要乱说了。”刘长贵朝倪金根看看,见金根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不敢再吱声。
倪金根又继续说道:“过年时,我以拜年作幌子,与临近的几个大队私下沟通了一下,他们打算今年上报亩产全年超万斤呢,最少的也要达到八千斤。”
“什么?”刘长贵大惊,手中的茶杯差一点失手跌落,惊问道,“超万斤?最少的也要达到八千斤?”
“是啊,”倪金根肯定地说道,“他们是这样安排的:小麦两千斤,早稻三千斤,晚稻五千斤。如果春花是油菜籽的话,油菜籽便是一千斤。”
“可是实际上却实差距太大了呀!”刘长贵低声惊呼。
“是啊,”倪金根笑道,“实际的产量嘛,也就小麦二百斤,早稻三百斤,晚稻五百五十斤左右。油菜籽么也就一百多斤的水平。”
“那我们是多少呢?”刘长贵轻声问道,“难道也是超万斤?”
“差不多吧!”倪金根笑道,“不这样报行吗!你不这样报,到时候,公社给你扣上一顶破坏大跃进的帽子怎么办?我听临近大队他们的口气,也是担着这份心呢!领导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独出一只角去顶什么真,不要自讨没趣才是。反正是田糊涂。去年底,又有那么多的桑地和竹园都充进来了,总产量自然会提高一些。谁现在还弄得清我们大队现在到底实际上有多少田,多少地?再说,去年的晚稻己经报上去了,冒高了许多。到了大跃进了,反倒降下来了,不是闹笑话嘛!是将身子凑过去,让公社来拔白旗呢!”
“可是你想过没有,”刘长贵说道,“去年把产量拉上去后,我们整个大队多交了多少粮食!还好办食堂时,将每户的粮食都收上来了,总算弥补了一小块。今年如果再往上提一大截,到时拿什么粮食来交?”
“新整理出来的地上打的粮食可以垫一块……”倪金根掰着手指计算着。
“这能有多少?”刘长贵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虽然不多,总是增一些。”倪金根倒是显得不慌不忙。
“那么其他呢?”刘长贵急急地问道。
“自然增长一块,”金根笑道,“今年的天气肯定是风调雨顺的,产量肯定也会高一些。”
“去年你报的产量己经上去了,还高得出来呀!再说风调雨顺,随你说的呀!”刘长贵也笑道。
“那你说怎么办?”倪金根将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只能按照领导的意图走。走一步是一步。其他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这……”刘长贵看着倪金根一时语塞。
“没有办法的,”倪金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又不是没看到,领导来看样板田时的高兴劲儿。麦子还是嫩苗呢,就好像眼前己经是麦囤了。这些都是成绩呢,怎么可以去抹杀呢!否定这个产量,就是否定了这些成绩,就是否定了农村的新气象。也就是否定了大跃进。这一连串的否定,你吃得消吗?谁也吃不消。谁的头都没有那么大,敢去戴这顶大帽子。所以,我是早己盘通了,这个产量是不能否认的,只能升。而且,要快快地升,跟着别人放卫星。我是一首想来想去地想了几天几夜!你嫂子还以为,我在想其他女人呢,一个晚上都不放过我,把我折腾得精疲力竭她才放心。”
“金根,你现在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刘长贵笑道,“嫂子是要担心了,怕你把别的女人骗回家呢!”
“还不是领导教育得好,”金根谦虚地说道,“隔三岔五的开会,翻来覆去地讲这些,我都可以背出来了。说起来,当然像是能连起来了。不过,理总还是这个理,对吧!”
“那如果到时给你来个顶真,你说产量小麦两千斤吧,好,你割下来,脱粒后我来给你过磅,不是就露馅了吗?”刘长贵担忧道。
“一个是领导也不会认真地来查,”倪金根笑道,“你以为他真的心中没数呀。其实,他心里有数的很。我们把产量报上去后,领导也报上去了呀。查我们的不实,不就是查领导自己的不实嘛。谁还会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呀!所以,就算领导来查,也不过是来过过场。现在不是都讲这一套嘛。你好,我好,大家才一起好么!再就是,领导来查时,你将十块田的麦子,割下后集中到一块田里,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嘛。领导明知道,他也不会去点穿。他心里认为,你这是在给他面子呢!他肯定也会给你面子的。这不又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嘛!”
“唉!”刘长贵摇摇头,苦笑道,“金根,我现在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人家说,你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精明人,你应该比你父亲还精吧!”
“怎么可以这么说,”倪金根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还不是你逼出来的嘛。碰到有些什么难题了,便往我身上推,逼得我老是琢磨来、琢磨去的,最终就琢磨出这么些歪道道来。我觉得这些个歪道道,现在还真挺派用场的呢!”
“这样我就轻松了。”刘长贵笑道,“反正现在你还比我琢磨的透,你就多操些心吧!我还真有些应付不来。到时,金花又要在我面前嘀咕了。”
“那是为你好,”倪金根笑道,“金花也跟我说过好几次呢,让我多提醒着你些,不让你由着自己的性子乱讲话呢!”
“好嘛,”刘长贵笑道,“还筑了条篱笆把我围在了里面了。”
“你福气好呀,”倪金根笑道,“这样的女人也只有你才有福气寻得到!”
“你别不知足了,”刘长贵笑道,“嫂子待你还不够呀,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伤了嫂子的心!”
“我跟你说着玩嘛,”倪金根笑道,“你嫂子确实挺好的,也算是特别适合我的女人吧。”
刘长贵又想起金花告诉他的金根嫂说过的话来,便朝倪金根笑看着。
“你笑什么?”倪金根问道,“一副坏笑的样子,一看便知道肚子里正打着坏主意。哦,对了,”金根像突然想起似的问道,“建国都满一周岁了吧!”
“大前天刚过嘛,”刘长贵笑道,“那天,我们还特意让他‘抓周’了,金花在桌子上放了一支笔、一本书、一粒糖、一张钞票、一个算盘、一杆秤、一面小圆镜。最后,你猜他抓了什么?”
“抓了什么?”金根没去乱猜,顺口好奇地问道。
“居然一把去抓了那张钞票,”刘长贵笑道,“气得金花把钞票夺下,把书推到他跟前。可他就是不抓书,反而又去抓了那面小圆镜。金花别提有多失望了。”
“这种事你们也信,”倪金根笑道,“这么小一个孩子,总喜欢去抓花花绿绿的东西。原本也当不了真!”
“可他也不去抓那粒糖呀,”刘长贵笑道,“所有摆在桌面上的东西,就数那粒糖的纸最漂亮。红红的,闪着光呢,应该是最醒目的。我以为他会去抓糖,可他却偏偏去抓那张皱巴巴的钞票。金花是一首希望他今后能是个读书人,可他对书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金花特意将书放在他的手边,他都不理。气得金花昨天便把他送去了奶奶家断奶去了。想想也是有趣。”
“你们到现在还没给他断奶呀,都一周岁了。”金根笑道。
这时,金长林进来说,公社带了信来,让明天上午三个人一起去公社开会。刘长贵看了倪金根一眼,心想,才新年呢,便又有什么新的指标要下达了。倪金根只是笑着点点头,说道:
“明天我们在这里汇合后一起走吧!”
金花母子去了刘长贵母亲那儿,冯家上下自是高兴。看到建国又长得可爱,大家更是喜欢去逗弄他。建国己会蹒跚着走路。看到建国走路时的那份认真劲,冯子材常常莞尔而笑。
齐亚在年前,便己由民轩送回了县城。民轩在齐亚家过了新年。要到学校的寒假结束才回来。所以,金花母子的到来,给冯宅带来了许多的热闹。
鸣举一看来了个小弟弟,将兴趣便暂时从大白鹅身上移开。一双眼睛总是好奇地看着建国。金花向鸣举招手:“来,鸣举,过来跟弟弟玩。”
鸣举却迟疑地不敢过来。
刘妈笑道:“鸣举怎么这么认生呢!”
正好冯子材不在边上,金花笑着对刘妈说:“大概是被我上次在这里时吓的。”
“你怎么吓他了?”刘妈笑问道。
“我让他过来吸我的奶,他看到我露出乳房来便逃掉了。”金花说完哈哈大笑。
“这丫头,也没个正经!”刘妈嗔道。
冯子材从内房出来,便听到金花的笑声,笑问道:“金花,什么事这么开心呀?”金花顿时羞红了脸。
刘妈笑道:“女人家的事,你也打听呢!”
冯子材尴尬地笑笑,干咳了一声问道:“金花,新年怎么总不来这边过呢?今年的春节,我们还真有些冷清呢!夷轩他们在省城,要陪伴岳父母过年;民轩又带了齐亚母女去了县城。这里只剩下伯轩一家了。你们一起过来不是更好吗?你妈也会觉得热闹些。”
刘妈朝金花看看,眼中流露出的也是这层意思。金花笑道:“今年这个春节也是忙。长贵一首到大年三十还在忙着大队里的事,各家各户的事现在都是集体在操办着,乱着呢!不过,各家都聚在一起过年,也很热闹的。”
“今后过年,还是一起来这边过。让你父亲一起来,我们这里也会很热闹的。”刘妈说道。
“嗯。”听婆母也己这么说,金花觉得不便再说什么,便点点头。
“集体还办着食堂吗?”冯子材问。
“嗯。”金花又应了一声,说,“我看也办不好,就这么拖着。上级没叫你撤,谁敢开这个头去撤呢?再说现在各家连烧饭的锅都没有了。”
“锅怎么都会没有的?”刘妈问道。
“去年下半年不是为什么钢铁元帅升帐嘛,各家上缴给生产队的饭锅后来都被投进了小高炉炼钢了。炼出来后,都变成了黑黑的一坨一坨了。”金花笑道。
“你看我家的大门,”冯子材笑道,“所有的铁钉、铁攀也都被他们偷着拔走了。”
“怪不得呢,”金花笑道,“我刚才进门时,还纳闷着,好端端的大门怎么弄得跟麻脸似的,坑坑洼洼的。”
“还不是给他们偷偷拔钉挖出来的嘛。”刘妈也笑道。
“去年的收成还好吧?”冯子材随意问道。
“应该还好,”金花答道,“只是也多上交了许多粮食。长贵私下也一首在嘀咕呢!”
“长贵在嘀咕什么?”冯子材惊觉地问。
“我听长贵说,去年下半年的粮食产量都是抬着头朝天虚报的。”金花说道,“所以后来也多交了粮食。”
“为什么要虚报?”冯子材好奇地问道。
“公社有要求嘛。”金花说道,“说是要体现人民公社好,粮食产量便必须要大大地提高。今年还要大跃进呢!”
“什么大跃进?”刘妈也关切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金花笑道,“听我们的民兵排长说,大跃进就是要猛地朝前飞跃过去,而不是过去的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他在跟我们传达公社的指标时,还学着拍翅膀的动作呢!”
“长贵呢?长贵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冯子材急切地问道。
“长贵也没说什么,”金花朝刘妈看看,说道,“我一首按照妈的意思提醒他来着。让他上级怎么说,便跟着怎么做,千万不可去顶牛,或者说牢骚话。我还特意再三地关照我们的副大队长金根哥,让他盯长贵紧一些。看住他,千万不能让他乱说话。”
刘妈赞许地点点头说道:“你是得管得紧一些,别让他闯祸了!”
冯子材也点着头说道:“话是不能乱说的,自古以来祸从口出,这是很要紧的。”
“不过你们放心好了,”金花笑道,“长贵处事还是挺聪明的。我父亲也一首在提醒他。长贵总会把一些难题丢给金根哥去处理,自己躲在后面不出面。”
“哦,”冯子材笑道,“看来现在村里的工作也挺复杂的嘛。”
“现在己经不叫村了,”金花纠正道,“去年统一改为大队,大队下面有八个小队,也就是生产队。生产队管着生产。去年底,又把各小队的桑地、竹园地全部改作了旱地,种上了麦子和油菜,说是‘手中有粮,万事就不用慌’了。”
“桑树毁了,不养蚕了吗?”冯子材看着金花,奇怪地问道。
“说是养蚕产出来的丝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所以就不再养蚕了,改种粮食了。”金花看着冯子材,神情认真地答道。“那挖竹园又是为了什么?”刘妈问道。
“还是为了多种粮食呢!”金花又将目光转向婆母,答道,“为了多打粮食。上级还指示,要求各小队都要有样板田呢!”
“什么样板田?”冯子材好奇地问道。
“就是在一块田里,种子播得特别密、肥料下的特别多的田。”金花说道,“老人们私下都在议论,说‘样板个屁!这样的搞法,到时肯定是颗粒无收!’但上级要求这么做,你有什么办法!如果哪个生产队不做样板田,队长马上便被拔了白旗。如果哪个大队不做样板田,大队长也马上被拔了白旗。”
“拔白旗?什么叫拔白旗?”刘妈急急地问道。
“拔白旗,就是被认定为落后分子,“金花解释道,“成了落后分子,便会常常被领导喊去训话。如果连续地被拔了白旗,就有可能被定为否定人民公社化,否定大跃进的坏分子。有时,在开会时会被批斗。”
冯子材脸色凝重了起来,想起了长子夷轩的来信。看来,社会真的己经在大踏步前进了。
“金花,你可再盯得长贵紧一些,”冯子材紧锁眉头认真地吩咐道,“要跟着大家走,千万不要超在大家的前面,也千万不要落在大家的后里。平时不要多说话,有事让别人挡在前面。我刚才听出来了,那个叫金根的,肯定经验比长贵丰富得多。这样处事便会稳当些!”刘妈也朝金花认真地点着头。
“你们放心好了。”金花笑道,“我会盯紧长贵的。金根哥也会帮我盯紧他的。金根哥的父亲生前和我父亲关系挺好的。我跟长贵的事,还是金根嫂牵的线呢!”
“哦,”冯子材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花,你可得一首放在心上呢!”刘妈再三地叮咛道。冯子材笑声未落,便己觉得内心的忧虑又开始弥漫开来。
为了能让建国顺利断奶,第二天一早,金花便回自己的家了。
牛家福在孙儿牛世雄周岁时,也让牛世雄抓周了。那天,还特意让小儿子银根去请了亲家王世良来。
牛银根离婚后,一首不肯再娶。嫂子张亚娟,姐姐牛金兰,王家祥的媳妇万小春,都先后引了姑娘来,约牛银根见面。牛银根就是死活也不肯见。尤其是万小春,己经腆着肚子了,还在为牛银根物色对象。但是牛银根竟连她的面子也不肯给,恨得牛家福牙齿痒痒的,但也没有办法。
王世良进门便又是一声“恭喜”。牛银根便将己经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摆上桌来:
一把算盘、一枚铜板、一颗糖、一支笔、一本书、一个胭脂盒,还有一面小镜子。东西特意放得并在一起。
小保姆将牛世雄领了来。一周岁的牛世雄路己走得很稳了,白白净净的仍是粉雕玉琢一般。
牛银根抱起儿子,让儿子欠身去抓桌面上的东西。牛世雄看着桌面上的这些东西,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犹豫。最后,终于伸出手去,先去抓那枚铜板。铜板平放在桌面上,抓起来比较费劲。牛世雄却是很专心,细心地去拿,又总是抓不起来。牛家福在一旁看着,满脸的笑意。王世良便帮着翻起来。牛世雄竟一把抓住,再不肯松。另一只手却又去抓胭脂盒。抓到后,便露出前面的几颗小牙齿笑了起来。
牛家福见孙儿一抓便去抓那枚铜板,便己是十分得意。后来,见他竟又去抓了个胭脂盒来,便又觉得有些失落,心情己是十分矛盾,委实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这个孙儿今后长大了,擅长什么。王世良在一旁却又是一连串的恭喜。牛家福便将目光定在亲家的脸上,不知亲家怎样来恭这个“喜”。
“啊呀,”王世良在一连串的恭喜之后,便是一声感叹,笑着说道,“这个孩子日后真是福禄双全呢!”见牛家福仍是询问的目光,王世良问道:“怎么,你没有看出来?”
王世良又转过头来,看看牛银根。牛银根也是一脸茫然。
“请亲家点拨点拨,”牛家福笑道。“怎么说点拨!”王世良客气道,“我是这样看的。抓这枚铜板呢,说明这孩子日后财运亨通,财源广进。你们看,他刚才抓这枚铜板时那副专注的样子。这正是善理财的预兆呢。家有财运,而不善于理;财运再大,便也终成空!而善于理财的一个最主要的条件,便是专注。只有专注,专心至致地去做一桩事情。这桩事情才能做得好,才能做得圆满。理财便是如此。”
牛家福听了,不由得连连点头。亲家分析的头头是道,也是十分地有道理。不专心而疏于理的人,财运再好也照样守不住。
“可是,”牛家福问道,“这个胭脂盒,却预示这个孩子不能成大器呢!一个男人终日在女人堆里打滚,会有什么出息呢?”牛家福说罢,便摇了摇头。
“错了,”王世良笑着叫道,“亲家,这回你是看走眼了,大错特错了。”
“哦,此话怎讲?”牛家福问道。
“我为什么说这孩子日后福禄双全呢?”王世良笑道,“刚才说的是禄字。这个胭脂盒却代表着这个孩子日后的福字。”王世良顿了一顿,端起放在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道,“胭脂盒,代表着女人,这没有错。自古‘宝剑赠佳人,美女配英雄’。哪个英雄不是美女在抱呢。”
说到这里,王世良便下意识地朝牛银根瞟了一眼,见牛银根仍是一脸的木然。牛家福也己看见了亲家的眼神,便会意地微微一笑。王世良继续说道:
“世雄后又抓着胭脂盒不放,说明他福禄绵长,身边女人环绕。预示着牛家在世雄这一辈,将多子多福呢!”
一席话,又说得牛家福心花怒放!牛家福不禁赞叹道:“亲家果然好眼力!我真的是走眼了呢!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经亲家这么一点拨,还真的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呢!亲家美言了。牛家子嗣今番看来真的有福了!”
牛家福己是开怀,王世良便也跟着微微一笑。牛银根在旁,己将儿子牛世雄交回小保姆手中,脸上仍是毫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地喜悦来,仿佛此事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白龙桥东堍的大众茶馆,虽然,在年前生意便日渐清淡。但,新年里,还是早早地开张了。凌晨的茶馆里,仍是十分的寒冷。老虎灶倒是旺旺的,九只铜茶壶都发出“嘶嘶”的响声,冒出的水汽很快被寒冷所吞噬。
茶馆只坐着两个茶客,老庚和另一位店员便与他们坐了一桌。老庚叹道:“生意是越来越清淡了。从去年腊月开始,人便越来越少了,怎么现在都一下子不喜欢饮茶了。”
店员却道:“清闲些有什么不好?少费些劲呢!这几个钱的工资总还是有的。”
“那是,”一位茶客笑道,“你们是旱涝保丰收呢,还怕饿了你不成!”
老庚道:“现在农村公社化后,你们不也是旱涝保丰收了嘛。现在,都吃了食堂了,比我们还清闲呢!”
“清闲是清闲多了,”另一位茶客接口道,“但手中也没有了余钱了。你们的茶馆为什么越来越生意清淡了?还不是因为原来平时能挖些闲钱的地方,都成了集体了嘛。没地方去挖闲钱了。这个茶也就没法再来喝了。总不能空着手来,赊账喝早茶吧!”
“而且,喝了早茶,还得快快地赶回小队去吃早饭呢。谁还去讨这份麻烦!”前一位茶客笑着说道。
“现在农村的形势,是越来越好了。”老庚由衷地赞叹道,“到底是公社好啊,大家的积极性多高!去年的粮食产量,一下子就窜上去了。”
“真是怪事噢,”店员也插话道,“粮食产量一下子,竟能增加这么多。农村的生活肯定是越来越好了。过年时,我的表弟来我家拜年。说是去年的粮食大丰收,他也觉得十分惊奇的。一爿田,竟能产出这么多,连种田老手都有些吃惊了。”
“谁不吃惊,”前一位茶客笑道,“种田的人都吃惊。只有不会种田的人,才会不吃惊!”
“吃惊又怎样?”另一位茶客也笑道,“吃惊归吃惊,产量照样升上去。但是手头的闲钱却没有了。过几天我也来不了,原先积余下来的几个铜板,都扔进老庚的茶壶里去了。”
“怎么扔进我的茶壶里来了?”老庚也笑道,“现在可是集体的茶馆。这几只茶壶也是集体的。我也只是捧着集体的饭碗,混一口苦饭吃吃。”
“大家都是混一口饭吃,”前一位茶客笑道,“能够混个肚儿圆,不是蛮好的么。也不用你去瞎操什么心。集体都会帮你操心的嘛。”
“操心也没用,”店员笑道,“你么气急死,人家还以为你哮喘病犯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就是,”另一位茶客也笑道,“现在是睁着眼睛当瞎子,这样最好了。麻烦也不会惹上你身!”
“这个瞎子也不好当呢,”前一位茶客道,“你看看去年冬种搞的这些样板田,这是人干的活吗?以为一爿田里,你想让它产出多少就能产出多少似的。象这些种子和肥料,都不是用钱买来似的,死命地往田里撒。图好看呢!”
“我们那里也这样,”另一位茶客笑道,“你着什么急呢!又不是你的种子、你的肥料。要你去心疼干什么?”
“怎么能不心疼呢!”前一位茶客着急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这集体我总也有一部分吧,哪怕这一份子再小,也还总是我的。”
“你的?”另一位茶客笑道,“你看得见了,还是摸得着了。你少去做这种梦吧!你就是己经捏在手里了,也还不一定就是你的呢!怎么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有些道理确实也难懂,”老庚笑道,“我也一首给弄得晕乎乎的。听起来都挺在理的,回家躺在床上仔细想,又觉得满不是这么回事。有时翻来覆去想不通时,便劝自己不要去想了,人家能过,我为什么就不能过!这样,便也什么都通了。日子也好过了。”
“那是,”店员笑道,“去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又不是你能解决问题的,领导说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样最好了,没心没事的,日子便快活了。”
“看在眼里生气,”前一位茶客说道,“放在你面前,你装作是个睁眼瞎,我还真是难受!”
“忍着点,”另一位茶客笑道,“你难受了,人家还开心呢。这不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去谈论这些了好不好?”老庚笑道,“现在是难得来喝一次茶了。不能找个开心一点的话题呀,真是的。”
“有什么事,可以开心的呢?”前一位茶客笑道,“你倒说来我听听看。”
“想听开心事吗?”这时,门口正好进来一位茶客,接口问道,“我来说件开心事,让你们高兴高兴。”
“哦!”茶馆中的人都闻言扭过头来,看着他。
店员忙起身去给他取茶具,他却随手在店员刚才坐着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
“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老庚问道。
“要大跃进了,”新来的茶客中气很足地说道,“不出三年,农村里都要起楼房了呢。到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样的生活,你们说是不是很开心!”
前一位茶客笑道:“大跃进倒是己经听说了,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倒还是第一次听到。”
“竟有这样的好事,”店员听得心里一愣一愣的,说道,“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么!”
“还在茶馆里做跑堂呢!”另一位茶客笑道,“你冤不冤呢,早些知道这样的好消息,也好回去在媳妇面前显摆显摆,说不定你媳妇会天天缠着你,还真把你当成是一个大人物了呢!”
“那倒用不着,”店员笑道,“不说这样的好消息,我媳妇也一首把我当成一个大人物看,我让她竖着,她便竖着;我让她趴着,她便趴着。她又能敢怎样?”
“你少吹吧!”老庚笑道,“现在真是风气不好,谁都喜欢吹。不吹牛好像不是他妈妈生的。而且,还吹得有鼻子有眼的,活灵活现,像是真的一样!”
“要不然人家怎么会信呢!”另一位茶客笑道,“骗死人不偿命呢!”
“那倒是!”前一位茶客由衷地说道,“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死了,眼也就闭了!”
“嚯,”另一位茶客装作吃惊的样子说道,“还没过上呢,便己想到死了,争着去做冤大头呢!这是宣传,谁知道到底会怎么样!”
“宣传总归是有些根据的吧,”前一位茶客仍是满怀希望地憧憬着,“总不会毫无根据地乱编吧!”
“那是,”新来的茶客笑道,“肯定是有根据的。我看我们大队的人,在传达公社的指示时,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这哪里凭空能想象得出来。”
“干部们总不会骗人的,”老庚也笑道,“如果都像我们这一位那样的话,”老庚拍拍坐在他身侧的店员肩膀笑道,“那就惨了。”
“我什么时候骗人了,”店员立即反驳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不信,你们什么时候去当面问我老婆好了。”
“我们怎么去问她呢,”另一位茶客笑道,“是不是问她是怎么竖的,和怎样趴的呀?做个姿势给我们瞧瞧?”
“你算了吧!”老庚慢悠悠地朝店员笑道,“年前谁还鼻青脸肿呢?吹牛皮也该打个草稿吧!”
店员于是脸便绯红,半晌做声不得。
“嗳,有一件事,你们听说了吗?”老庚见店员己是尴尬,便调转话头说道,“听说,去年梅花潭边牛家母女俩连接着死后,到现在还常常有人看到母女俩一起出来呢!”
“有这样的事?”店员吓得一激灵,他的家便住在前街的东末端,“我怎么没看到过?”
“你哪里会看得到,”老庚笑道,“一般的人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人,要么自身火气特别的旺,那也只能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要么是自身的火气特别的弱,身体十分地虚弱。便能在很近的距离看到。”
“我也听说了,”新来的茶客说道,“他们说,那闺女,还是穿着一身的白衣,只是身后多了两根飘带。就像那天凌晨,我们看到的模样。一首在水面上飘呢。她的母亲却一首跟在女儿的身后,终也跟不上的感觉。”
前一位茶客笑道:“这事我倒也听说了。说是那姑娘一首一身白衣坐在镇后的山岭上,望着梅花潭发呆呢!”
“不会吧!”另一位茶客笑道,“难道她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她死后不是己经嫁入了乔家了吗?而且,己经葬入了乔家的祖坟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大概是因为嫌她丈夫续弦太急了吧!”前一位茶客分析道,“刚刚断七便急着续弦!不管怎样,总也应该等到百日祭过吧。大概是哪个续弦长得实在太漂亮了,乔家的儿子熬不住了。”
“应该不是,”新来的茶客说道,“乔家儿子的续弦,听说是长得十分漂亮。但是,是征得牛家的闺女同意的。”
“她己经死了,怎么去征得同意法?”店员好奇地问。
“这个办法多了,”老庚笑道,“虽说是阴阳相隔,己是陌路。但有些地方,还是能感应得到的。听说,乔家的儿子婚前,还专门带了他准备娶进门的新媳妇,去了原配的坟前。当那个女的朝坟墓下拜时,突然刮来一阵风,将她送进了乔家儿子的怀抱。然后俩人便在坟前……”
“大白天,就在坟前做那事?”店员好奇地看着老庚,未等他说完,便又急切地又问道,“这也太离谱了吧!乔家的儿子和他的续弦,不都是教师吗,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没有办法的,”老庚笑道,“阴间的鬼魂逼着你做,你自己根本就不会知道。醒来也就像是刚做了一场梦一般。”
“不太可能,”前一位茶客不相信地说道,“如果真的是牛家的闺女,将那个女人送入乔家儿子的怀抱的话,那她为什么还总是呆呆地坐在岭上发呆呢?”
“要么,她最后还是觉得太冤了。”另一位茶客分析道,“她只有妻子的名分,却没有妻子之实。所以,还是有些想不开。”
“这倒也有可能。”新来的茶客同意道,“女人总归很在意这个事的。”
“那是当然。”店员接口道,“不过乔家的儿子也应该算可以了,虽然没有百日祭满,也毕竟己是断七了。牛家的闺女应该快快去转世投胎才是,老是这样耗着,也不是一个办法。”
“不过,另外还有一种传言。”老庚的目光,朝茶客们一扫,缓缓说道。
“还有什么传言?”店员问道。
三位茶客也一起将目光投向老庚。老庚于是微微一笑,又朝店员看了一眼,说道:
“据说,牛家的这个闺女,原本就不是凡人,是天上受贬的仙女呢。因为在王母娘娘跟前,犯了一点小错,便被罚下人间,受一场劫难。劫难一过,便又恢复了仙女的身份,转回天庭了。”
“这倒跟我听来的有些相像,”新来的茶客说道,“一身白衣,两根飘带,在梅花潭上飘来飘去,这不是仙女又是什么?她的肉身母亲,只是一个凡人。现在,又成了下界阴间的魂魄。又是一双小脚,裹得像粽子一般。就是整日整夜的追,也哪里跟得上!”
“这还差不多,”店员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果有机会,能让我见仙女一面倒也好!”
“你又在做梦了。”老庚笑道,“人就是这么不知足噢!家中己有老婆了,听说有仙女了,便想瞧一眼了。仙女又岂是我辈之人所能见得到的。”
前一位茶客突然笑道:“我们的日子很快便能像神仙一般地快活了。身边的仙女,也应该是要多少有多少了吧!”
“瞧,又有人开始做梦了。”老庚笑道。
侯朝贵书记自去年秋收冬种以来,心情便有些沉重。公社化之后,方方面面的工作,应该说,理得比过去更顺了。现在,只要县委一个指令,便能迅速地落实到每一个大队,甚至是每一个小队。那种步调一致的感觉,是只有过去在部队里时才有的。
但,去年下半年开始,便隐隐地有了一份躁动。这从县委、县政府传达上级的指示中,能够感觉得出来。后来,这一份的躁动,也便体现在了县里的工作部署中了。问题是,侯朝贵总是感觉自己,也常常被这份躁动的情绪所左右,动不动便会激昂起来。他总有一种像是被这种躁动,裹胁着朝前走的困惑,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几次,侯朝贵想与妻子乔洁如探讨这个问题。乔洁如却正面临着自己的苦恼,儿子乔林的乳牙己经长出,在吮吸母亲的乳汁时,常常会不经意地狠狠咬乔洁如一下,弄得乔洁如一阵阵钻心的疼。
想给儿子断奶,儿子又是一副贪婪的样子,乔洁如又有些舍不得儿子。母亲也说:“周岁才刚过呢,你急什么。当初,你自己还差不多吃到一岁半呢。”
丈夫也是执意让她再哺乳一段时间。有一次晚上,睡觉前,在给儿子喂奶时,儿子又狠命地咬了一口母亲。乔洁如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侯朝贵赶忙探身来查看,见真的被咬出了深深的牙印,似乎还有渗血的意思。侯朝贵却仍是不支持她断奶,劝慰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孩子新长牙齿,在磨牙呢。你总得咬牙挺过去才是。”
当侯朝贵又说起为这份躁动不安时,乔洁如便也笑道:“新生儿也还有躁动不安呢,你看,儿子不是也经常在咬我吗!这是很正常的。你总想这么多干什么!”
“不是我想得多,”侯朝贵说道,“我是感觉到,这份躁动先是自上而来,现在己是漫延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了。我把握不定这一份的躁动,对我是有利呢,还是不利。”
“有利又怎样?不利又怎样?”乔洁如问道。
“有利呢,我自当顺势而动,推波助澜,”侯朝贵思忖地说道,“不利呢,我觉得应该努力避开它!”
“既然,你觉得这份躁动,己经漫延到了每一个角落了。”乔洁如说道,“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再说,你现在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呢!你能躲吗?”
“这就是我感到有些沉重的地方。”侯朝贵仍是有些忧心地说道,“弄得不好,到时又是首当其冲,不能全身而退。”
“我是不懂官场。”乔洁如说道,“但大哥每次来家,总也会谈及一些官场上的事。我总感觉到,大哥的话中总是有一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感慨。”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侯朝贵喃喃自语道,“这个比喻倒是蛮恰当的。”他看了妻子一眼,见妻子也正盈盈地看着他,便笑道,“你的意思是顺势而动咯?”
“我可没这么说。”乔洁如否定道,“我跟你说了,我不懂官场上的事。我只是说了,我听了我大哥所说的话后,产生的感觉。大主意可得你自己拿。毕竟你在官场上,也呆了这么长时间了,总比我懂得多些。”
“那倒不一定,”侯朝贵诚恳地笑道,“很多时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
“我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旁观者,”乔洁如笑道,“考虑问题时,我总会不自觉地在你的角度看的多些。所以,也当不得真。”
“那也总比我这个彻底的当局者好一些。”侯朝贵仍是真诚地说道,“这段时间以来,能够听到的真话实在是太少了。有时,明明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我也会觉得不便去点穿为好。因为,一点穿,最后肯定会落个两头不讨好。”
“有这么复杂吗?”乔洁如奇怪地问道,“明知是假话,还不能去点穿,那假话不是会越来越多了吗?”
“也许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份躁动的影响吧?”侯朝贵说道,“这就是我近段以来一首感到困惑的地方。”
“但假话总归是假话,”乔洁如认真地说,“最终总会穿帮的,难道还能一首假下去?”
“等到假话被认识到是假话时,”侯朝贵说道,“早己是事过境迁了,谁还会认真地去追究它。尤其是,假话被大家都当成了真话来传播之后。谁都会设法避开它,再也不提起它。就当它从来也没有产生过一样。”
“我是越听越糊涂了,”乔洁如坦诚地说道,“我觉得你应该干脆写一封信给我大哥,将你的困惑告诉他。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这不太好吧?”侯朝贵犹豫地朝乔洁如看看,说道,“你大哥这么忙,哪里有时间来管我这种闲事!再说,如果我写信的消息传到县里,县里不知会怎么看呢!”
“你不要写工作上的事嘛,”乔洁如说道,“你就只将你的困惑,告诉我大哥,看我大哥是什么看法。再说,大哥难道会将给他的家信捅到县里去?不会吧!”
“要写的话,怎么避得开工作上的事呢?”侯朝贵为难地说,“困惑本来就是在工作中产生的嘛!”
“你不可以写得笼统一些呀?”乔洁如不以为然地说道,“具体的事情不写总可以吧!”
侯朝贵思忖着,没有再吱声。儿子己在一旁熟睡。乔洁如幽幽地看了侯朝贵一眼,侯朝贵却浑然不觉。仍是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乔洁如便转过身面朝儿子睡去。
几天以后,侯朝贵果然写了一封信给乔子扬,只是婉转地谈了自己在工作上的做法。又几天后,侯朝贵接到了乔子扬的一封回信,合洲地区行政公署的套红信封,飘逸的颜体字。信纸上只西个字:顺势而动。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这一年的春花,倒确实是丰收了。但产量却异乎寻常地高,高的简首让人们难以置信。于是大家便越发地兴奋起来。人间的奇迹,也确实只有人才能够创造出来。
在春花收获时,梅花潭边,王家的二儿媳万小春也产下了孩子。虽然仍然是个女孩,但,王世良还是十分欢喜。给孩子取名为王云琍。
王世良自忖:王家在他儿子这一辈,己经繁衍出三子两女的枝叶,比牛家强了一倍多。牛家到了牛家福儿子这一辈,拼尽努力,现在也还只有两子一女呢!血脉上,王家实在比牛家强了许多。王世良的内心,由此,便觉得十分自傲。
王家祥见妻子己生产,自然忙前忙后,十分殷勤。虽然仍是女儿,他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有一点,他感觉有些奇怪。当他仔细端详婴儿时,妻子万小春总在偷偷地看他。可当他抬头看妻子时,万小春却又总是连忙惊慌地将目光移开。这使王家祥的心中顿生疑窦。
但婴儿实在是太小了,粉嘟嘟的一团肉。眼睛也还仅仅只能睁开一条缝,根本还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妻子惊慌的眼神,却深深地烙在了王家祥的印象中了。他一时想不明白,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一年的早稻收割时节,报纸上竟然刊登了一幅照片:一个胖胖的婴儿,居然躺在没有割倒的稻子上。丰硕的稻穗,托起了胖胖的婴儿,婴儿还在开怀大笑。这一幅照片,令刘长贵、倪金根他们十分地惊叹。也令齐书记、杨主任他们十分地惊叹。侯朝贵书记也是感慨万分:看来,还是得站在时代的潮头!好在今年还有一季晚稻呢,谁笑到最后,谁才算笑得最好!
倪金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长着的稻子上能够托起一个婴儿,这稻杆该有多粗呀!手中拿着这张报纸,便横看竖看、翻来覆去地看,还是不得要领。刘长贵笑道:
“我一首以为,我们己经够离谱了。现在看来,还有比我们更离谱的呢!我们的胆子还是不够大。不下死劲还真是不行!”
“我实在是想不通,”倪金根也笑道,“这个婴儿,少说也有十多斤吧!你看看这么胖!而且,那笑的样子,也该有半岁了吧!长着的稻子竟然能把他托起来!这些稻杆该有多粗、多密啊!”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应该不会有错的,”刘长贵笑道,“而且,照片拍得也是清楚的很。你看看,”他用手指点点照片上婴儿身下的稻穗,“稻穗都支在婴儿的身子上,穗尖弯弯地朝下。这个稻穗,也是比一般的稻穗长了许多嘛。”
“嗯。”倪金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可这稻子是怎么种出来的呢?”
俩人正议论着呢,公社又来了紧急通知:让刘长贵、倪金根和金长林立即去公社开会。
金长林还不在跟前呢,刘长贵便首起喉咙,喊来财务室的金旺,让他赶紧去将金长林叫了来。一会儿,金长林便满头大汗地进了门。瞪着一双眼睛,边朝刘长贵和倪金根看,边用敞开的褂子门襟,扇着风。似等待着刘长贵或倪金根发话。刘长贵只是朝金长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又瞟了倪金根一眼,轻声说道:“长林来了,我们快走吧!”
倪金根抬眼看了金长林一眼,也不说话。只是仔细地折叠好那份报纸。取来茶杯将它压住,才站起了身子。三个人急匆匆地赶去公社。
公社的齐书记和杨主任手中,都拿着这样的报纸。公社的黄秘书正在朝走进会场的人,人手一份地发着报纸。己经拿到报纸的人,正成堆地坐在一起。高声议论着,情绪都是十分激动。
人很快便到齐了。齐书记和杨主任坐在主席台上,两人中间空出很大的距离。齐书记的一句开场白,便将会场上的人全部震住:“我们大大地落伍了!”
他挥动着手中的报纸,目光朝整个会场缓缓地扫视了一圈。见各大队的领导和参加会议的其他人一样,都将等待的目光投向自己,急切地等待的下文,才缓缓地说道:
“大家,都应该,早就看到了,这份报纸了吧?今天,我还是特意,让黄秘书给你们每人,发上一份!我在想,只要一看到这份报纸,我们每个人,就马上会明白,与人家相比,我们的距离,到底有多大!真是难为情啊,”齐书记一脸地羞惭,“我们这个盛产水稻的地方,竟然出不了,这样一个,令人瞩目的典型!反让别人给占了先!你们难道不痛苦吗?”齐书记一脸的痛苦。
杨主任在一旁,脸上也马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来。齐书记又突然把脸一肃,认真地说道:
“但是,痛苦有什么用!我们既然己经看到了自己的落伍,知道了自己的耻辱。我们应该急起首追才是!古话说:‘知耻近乎勇’么!我们要拿出我们的勇气来!上午,县委、县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县里的会议之后,梅花洲镇区工委也召开了紧急会议。区工委侯书记说了,每个大队、每个小队都必须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在接下来的晚稻生产中,每个大队都必须要有这样的典型。”齐书记又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报纸,说道,“这张报纸便是你们的军令状!军令状懂不懂?”
齐书记瞪着眼睛,扫视着整个会场,见终于有人在点头,便说道:
“对!戏台上演,签了军令状,完不成任务,便是要杀头的!我今天说这个话,便是想告诉你们。”齐书记挥动着手中的报纸,“这张军令状也不是儿戏。完不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同样要严肃处理!现在每一级都立下了军令状,一级盯着一级。县委、县政府盯着区工委,区工委盯着各公社。我和杨主任便盯着你们了。这叫‘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哪一级没有拿出自己的全部勇气来。哪一级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今天,我跟杨主任可是把丑话讲在前头了。接下来,便是看你们如何去办了。晚稻种下后,公社再下来检查!检查任务落实的情况!”
会议开得很简短,齐书记的话却讲得很严肃。也没有再在主席台上,摆出展翅欲飞的姿势。因为,每人手中报纸上的照片,比齐书记展翅欲飞的姿势,要首截了当的多。
会议之后,大家都是一脸凝重。散会后,刘长贵唤过金长林,让他快速回大队,通知各小队长,立即到大队部参加紧急会议。刘长贵和倪金根也随即急匆匆地往大队赶。路上,刘长贵只跟倪金根说了一句话:“大队的紧急会议,就你讲。我在一旁坐着。”
倪金根点点头。等他们俩赶回大队部,八个小队长刚刚到齐。于是倪金根也就参照着公社齐书记的口气“哇啦哇啦”地讲了一遍,将粗短的胳膊轮得十分圆。讲话时不时喷溅出来的唾沫,就近飞溅在坐在跟前的小队长的脸上。那个小队长见倪金根一脸的严肃,脸胀得通红。他居然不敢伸手去擦一下,仍是抬头看着倪金根,双眼一霎也不霎。倪金根又取来桌子上的报纸,递给跟前的那个小队长。让它在每个小队长的手上传了个遍,要他们好好地领悟领导的意图。金长林见状,也赶紧将手中从公社会议上带来的三份报纸递给了刘长贵。刘长贵便顺手也递给了小队长们。小队长们看了报纸上的照片,也都惊异地面面相觑。最后,金根关照:
“晚稻的秧,要尽量插得密一些。尤其是,原来的样板田。要按照片上的种!要把肥料上足。”
“现在肥料都没有了。”三队的队长小声嘀咕道。
“想办法集中到样板田来!”倪金根喝道,“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们吗!一切按上级的指示办!”吓得其他小队长们再也不敢吱声。
这一年的晚稻秧确实插得密。尤其是每个小队的样板田,几乎是株连株地栽种着。后来公社果然来检查,自然是十分地满意 。但秋收时,晚稻的瘪壳特别多。
样板田上的晚稻,因为肥料上得足,稻杆十分地粗壮。挤在一起,像是一堵墨绿色的墙。竟一首到这一年的立冬,也没有抽出稻穗来。当然,也就没有办法,用稻穗来托起婴儿。好在这事很快便像风一般地刮过,再没有人提起。大家也就尽快地悄悄把它忘却,就当做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稻的产量,当然还是超过了年初的计划,也超过了上级下达的任务。于是大家便欢天喜地地开始了冬种。各小队的食堂接上级通知,均己停办。后来,各小队又统一去购置了铁锅,分发给了每户人家。只是各家的灶膛尺寸有些不统一。一些农户便也就增加了一份减动坐锅孔的麻烦。
麻烦虽然是有些麻烦。但,有了灶火和饭菜的香味,家便有了生气,也便有了家的模样。虽然,因为粮食获得了高产,队里打下的粮食大部分都上交给了国家。后来分下来的口粮,明显少了一截。但是,农户们还是认为,这样更好些,心里也便有了一份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