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峰揽月

第01章 番外·我的十七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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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登峰揽月
作者:
一夜青城
本章字数:
9882
更新时间:
2025-07-07

七岁前,我的世界是座永不落幕的戏院。顶灯是巨大的水晶吊坠,把光碎成钻石,洒在能照出人影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空气里飘着昂贵香薰和刚烤好的马卡龙甜香。爸爸?一个镶着金边的模糊影子,偶尔出现在越洋电话的沙沙电流声里,或者在玄关匆匆放下印着陌生城市名字的精致礼盒,又消失在国际航班的云层彼端。他的气息昂贵又遥远,像陈列柜里那些我碰不得的水晶天鹅。

真正填满这空旷宫殿的,是妈妈。她把整个生命,都泼墨般挥洒在了这座以我命名的舞台上。她曾是聚光灯下的宠儿,掌声的囚徒。为了我,为了这个表面光鲜的家,她亲手折断了飞向舞台的翅膀,甘愿被囚禁在这镀金的笼中。舞台谢幕了,但演员的灵魂还在燃烧。

于是,我们的家成了她永不熄灭的聚光灯。

“琳琳!看招!”一声清叱,带着舞台腔特有的穿透力。我正费力地对付盘子里一块淋着焦糖的松饼,银叉差点脱手。

妈妈不知何时己站在我身后。她穿着丝绸睡袍,赤着脚,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得惊人。她手中没有武器,只有那把切蛋糕用的、银光闪闪的锯齿餐刀。冰凉的刀锋,带着松饼的甜腻气息,轻轻贴上了我细嫩的脖颈。

“说!”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每一个音节都像在描摹剧本上的惊叹号,“昨晚十一点,你在哪里?保险柜里的‘海洋之心’,是不是你拿的?凶手——就是你!”

我僵在椅子上,脖子上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金属的冷硬线条和细微锯齿的摩擦感。盘子里的松饼突然不香了,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紧。我知道,这是“冷血蔷薇”——她最爱的女侦探角色。妈妈完全沉了进去,她微微眯起眼,审视我的目光如同穿透灵魂的X光,嘴角抿成一条冷酷的线,连呼吸都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猎手般的节奏。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我努力吞咽口水,试图挤出一点声音配合她这突如其来的审讯。可舌头像打了结。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那冰冷的刀锋又逼近了毫厘,激得我后颈汗毛倒竖。

“不…不是我…”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哼,狡辩!”妈妈手腕一转,刀锋倏地离开,她反手用刀柄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姿态利落得像电影里的定格,“证据,会说话!” 她旋身,丝绸睡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真的在勘察一个无形的犯罪现场,指尖划过空气,带着虚构的指纹粉。

这样的戏码,日复一日。有时她是“暗夜玫瑰”,风情万种的女杀手,指尖蘸着鲜红的番茄酱,猝不及防地抹过我的眼皮,温热黏腻的触感让我瞬间尖叫。“嘘——”她冰冷的手指抵住我的唇,眼中是毫无温度的残忍笑意,“这是背叛者的血,小东西。记住这味道。” 空气里弥漫着番茄的酸甜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幻觉。有时她又化身孤高的女学者,捧着厚重的精装书(书页间夹着她手写的潦草台词),用咏叹调般的语调向我阐述宇宙的起源,而我,是她唯一的、似懂非懂的听众。她的角色瞬息万变,唯一不变的,是她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被囚禁的才华,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寻找着一切可能的出口。而我,是她唯一的观众,唯一的道具,唯一的舞台。

这绚烂的、带着甜蜜惊悚的戏剧城堡,被一场来自遥远华尔街的风暴轻易碾碎。那风暴的名字叫“金融危机”。爸爸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像沙滩上的堡垒,一夜之间被贪婪的潮水吞噬殆尽。他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查封的封条像巨大的白色十字架,贴满了别墅的雕花大门、爸爸的书房、甚至我装满蓬蓬裙的衣帽间。银行冰冷的公文,没收了我们的一切——房子、车子、账户里天文数字般的存款,以及那层金光闪闪的身份外衣。

我们被粗暴地剥光了所有体面,像垃圾一样被扫进了城市最底层的一个角落——一间终日弥漫着霉味和管道铁锈气息的地下室。窗户高悬在头顶,只有巴掌大,透进来的光线浑浊暗淡,永远像是黄昏。墙壁是冰冷粗糙的水泥,渗着可疑的深色水渍。空间狭小得令人窒息,曾经宽敞的客厅和我的玩具房,如今被一张吱呀作响的破铁架床、一个瘸腿的旧桌子和几个塞满杂物的纸箱取代。妈妈那些流光溢彩的戏服,连同她的骄傲和神采,被胡乱塞进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丢在角落里,像一团巨大而绝望的阴影。

爸爸,那个曾经镶着金边的模糊影子,回来了。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廉价酒精味和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暴戾。他不再是那个带来礼物的模糊影子,而是变成了盘踞在这方狭小地狱里的恶魔。投资失败、声名扫地、债务缠身……这些毒虫日夜啃噬着他,将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毁灭气息的怪物。酒精和某种更加黑暗的粉末成了他新的信仰,也是他发泄的唯一途径。

拳头代替了台词,成了这个“家”里最频繁的声响。

“废物!都是你们!拖累老子!” 爸爸的咆哮像受伤野兽的嘶吼,在地下室低矮的顶棚下撞击回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不堪,视线找不到焦点,却能精准地将拳头砸在妈妈身上,或者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包括我。

一个沾着油污的廉价塑料碗擦着我的耳朵飞过,狠狠砸在水泥墙上,碎裂的残片溅落一地。我缩在墙角那张破旧的弹簧沙发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不敢看。耳边是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妈妈压抑的痛呼和啜泣,还有爸爸疯狂的咒骂。

“哭!哭丧啊!老子还没死!”

“要不是你们这群赔钱货……”

“去死!都去死好了!”

每一次咒骂,都像冰锥扎进我的心脏。恐惧像冰冷滑腻的蛇,缠紧了我的脖子,越收越紧。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地下室里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霉味和爸爸身上浓烈的酒臭。

然后,在一片混乱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一个细小的、怯生生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姐姐……别怕……”

这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像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紧接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灵魂被撕裂又重组的感觉席卷了我。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剧烈的抽离感,好像意识被猛地推出躯壳,漂浮在浑浊的空气里,冷眼旁观。

再低头时,“我”发现自己正紧紧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角落,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耸动。那个“我”,眼神空洞,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而“我”——现在的我,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愤怒像冰冷的岩浆在心底深处涌动、凝固。视线落在那个疯狂施暴的男人身上,落在妈妈痛苦蜷缩的身影上,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荒诞剧。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冰冷而坚硬:他,该死。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新生的、冰冷的决绝。

妈妈是伟大的演员,即使在炼狱里,她依然努力维持着最后一场演出,为我们编织着摇摇欲坠的童话。

当爸爸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瘫在唯一的破床上,鼾声如雷时,妈妈会挣扎着爬起来,用冷水拍打青紫的脸颊。她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到蜷缩在角落的我面前,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琳琳宝贝,”她的声音嘶哑,却竭力模仿着动画片里温柔兔妈妈那种夸张的甜腻,“看看谁来看你啦?是勇敢的森林小精灵哦!”她笨拙地踮起脚尖,手指在肮脏的墙壁上投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试图让它跳跃起来。

“小精灵说呀,它看到我们琳琳今天特别勇敢!是个小战士呢!”她蹲下来,想摸摸我的头,手指却在快要碰到我头发时,因为牵动身上的伤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个“勇敢小精灵”的影子瞬间扭曲变形。

我看着妈妈红肿破裂的嘴角,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水和无法掩饰的痛楚,看着她极力扮演出的“快乐”。那层薄薄的、滑稽的童话外壳下,是血淋淋的现实。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闷得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配合她,想笑一笑,想告诉妈妈我不怕,我是小战士……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满绝望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烫得脸颊生疼。

妈妈的戏,再也骗不了我了。那精心构筑的梦幻堡垒,连同爸爸的金色光环,早己被现实的铁锤砸得粉碎。我只看到眼前这个遍体鳞伤、还在用破碎的肢体语言徒劳表演的女人,和她身后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随时会醒来的恶魔。

绝望在地下室潮湿的霉味里无声发酵。每一次爸爸的拳头落下,每一次妈妈强颜欢笑的表演,都像沉重的砖石,不断加高我心底那堵名为恐惧和隔绝的高墙。墙的那边,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刘涵琳。墙的里面,一个冰冷、坚硬、充满保护欲的存在,正汲取着绝望的养分,悄然成型。她需要一个名字。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名字。

一个暴风雨肆虐的深夜。雨水疯狂地敲打着高窗上那块脏污的玻璃,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噼啪声,像是无数恶鬼在敲打地狱之门。地下室里闷热潮湿,混杂着劣质酒精、呕吐物和霉变的恶心气味。

爸爸又发作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疯狂。他像一头彻底丧失理智的困兽,双眼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嘴里喷吐着污秽不堪的咒骂。他揪着妈妈的头发,把她像破布娃娃一样从角落拖到屋子中央,拳头和脚像雨点般落在她身上、头上。

“贱人!扫把星!克死老子的财运!你怎么不去死!”

妈妈的惨叫被淹没在雷声和雨声里,微弱得像垂死的小兽。她徒劳地用双臂护住头脸,身体痛苦地蜷缩着,鲜血从她的口鼻、额头不断涌出,在地板上洇开刺目的红。

我缩在沙发最深的阴影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我淹没。视线被泪水模糊,耳朵里充斥着爸爸疯狂的咆哮、妈妈凄厉的呜咽、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窗外仿佛世界末日般的狂暴雨声。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那个细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怯懦,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姐姐……别怕……有我在……”

那声音像是投入滚油的水滴。灵魂被撕裂的感觉再次降临,比上一次更猛烈,更彻底!仿佛整个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撕成两半!一半是那个惊恐万状、缩在角落的刘涵琳,另一半……

一股不属于我的力量猛地接管了身体。所有的颤抖停止了。冰冷的、如同金属般的平静瞬间冻结了血管里奔流的恐惧。视线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像打磨过的刀锋,精准地锁定那个正在施暴的、被称为“父亲”的恶魔。

“我”从沙发阴影里站了起来。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目光扫过屋子中央的惨剧,扫过地上刺目的血迹,扫过妈妈奄奄一息的身体,最后定格在爸爸那张因暴怒和酒精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心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清晰的认知:结束它。

目标:威士忌酒瓶。那个肮脏的、印着廉价标签的绿色玻璃瓶,就在瘸腿桌子的边缘。爸爸今晚的“燃料”,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身体像蓄满力量的弹簧,猛地窜了出去!速度远超一个七岁女孩的极限!几步就冲到桌边,小小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抓向那个沉重的酒瓶瓶颈!粗糙的玻璃摩擦着掌心。

爸爸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布满血丝的醉眼茫然地转过来。

就在他迟钝的目光触及我的瞬间——

“刘涵芮”——这个崭新的名字如同出鞘的利刃,在我灵魂深处铮然鸣响!

“砰——哗啦!!!”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混杂着玻璃瞬间爆裂的尖锐声响,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沉重的酒瓶,带着“我”全身的力量和冰冷决绝的意志,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爸爸的太阳穴上!力量之大,坚硬的玻璃瓶身瞬间西分五裂!琥珀色的劣质酒液混合着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像一朵丑陋而妖异的花,在他头上猛地炸开!

爸爸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暴戾和混沌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猛地瞪圆了!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愕和剧痛而扩张到极限,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冰冷如霜的面孔——一个七岁女孩,脸上却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和完成任务的冷酷。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像被掐断气管的“嗬”声,身体猛地一僵,像一截被瞬间砍断的朽木,首挺挺地向后倒去。“咚!”沉重的躯体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起几滴混合着酒液和血水的污渍。他抽搐了几下,眼睛还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瞳孔里的光迅速涣散、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更加清晰地敲打着玻璃。

妈妈停止了哭泣和呻吟。她瘫在血泊里,头发被血和汗水黏在脸上,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瞪得滚圆,几乎要凸出眼眶。她死死地盯着我——不,是盯着此刻掌控着这具小小身体的“刘涵芮”,目光像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披着人皮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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