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的荧光灯在头顶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座椅扶手上。
陈砚后槽牙咬得发酸,他能听见自己颈动脉跳动的声音,一下,两下,撞得耳膜生疼。
对面的“自己”垂着眼,指尖轻轻着那口铁锅的边沿,那是他每天用来煮酒酿圆子的锅,此刻在对方手里却像是一件凶器。
“你是谁?”陈砚开口时,发现喉咙比想象中还要干涩。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被车厢里的寂静吞噬得干干净净。
对面的人终于抬眼。
他的瞳孔比陈砚的更暗,就像浸在墨汁里的玻璃珠,没有半分温度:“我是你应该成为的样子——没有感情、没有软肋。”
陈砚的手指在牛仔裤上蜷成了拳。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了他藏在最深处的伤口。
奶奶佝偻着背在灶台前揉面的身影、苏照雪擦古董时发尾扫过手背的触感、顾灼华在酒吧吧台后咬着烟笑的模样、沈清蘅把脉时指尖传来的温热……这些画面突然在眼前闪现,他猛地甩了甩头,却看见镜像的嘴角扯出了更冷的弧度。
“愧疚吗?”镜像的声音如同浸了冰水的钢丝,“十二年前没拉住父母的手,现在连奶奶的药钱都要靠夜市去赚。你以为藏着那些副本的秘密是在保护街坊?他们不过是你懦弱的遮羞布。”
陈砚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他想起昨晚收摊时,张婶硬塞给他一兜刚摘的青菜,说“小砚的酒酿圆子比我家那口子熬的中药还暖”;想起老周蹲在巷口修鞋,总会把最亮的路灯往小馆方向拨;想起奶奶坐在藤椅上打盹,银发被穿堂风掀起时,他偷偷红了眼眶。
“住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这让他更加愤怒。
镜像却像是被逗乐了,低头瞥了一眼陈砚膝盖上的手札:“还在指望你爸那本破本子?零号实验室早把人性研究透了——你的恐惧、你的犹豫、你对温暖的贪念,全都是程序里的代码。”
陈砚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他突然想起奶奶教他认尸检报告时说的话:“所有谎言都有破绽,就像伤口总会结痂。”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镜像的话上移开,开始观察车厢。
这一看,后颈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斜对角穿格子衫的上班族,手里的咖啡停在半空,褐色液体悬在杯口,连一滴都没洒;前排穿校服的女孩,气球绳攥在手里,氢气球却定在离车顶十厘米的位置,橡胶表面的褶皱都清晰可见;甚至通风口的灰尘,此刻正凝固在光束里,像撒了把金粉。
“他们……”陈砚的声音发紧,“是系统造出来的?”
“聪明。”镜像歪了歪头,“但你更应该关心的是——如果连你自己都是系统造出来的呢?”
陈砚的呼吸一滞。
他突然想起副本里那些被吞噬的玩家,想起老吴萎缩前眼里的绝望。
系统能复制面孔,能模拟记忆,甚至能精准戳中每个人的软肋……可如果连“陈砚”这个存在本身都是数据呢?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摸向胸口。
那里贴着奶奶用红布包的平安符,边角己经磨得起毛。
十二年来,无论多危险的副本,他都没摘过。
布料的触感透过T恤传来,粗糙却真实。
“凡影随形,然若其生智,则必为其形所困。”陈砚突然念出声来。
他翻开父亲的手札,泛黄的纸页在荧光灯下泛着旧茶的颜色,这行小楷被他用红笔圈了三次。
镜像的瞳孔收缩了一瞬。
“镜灵靠宿主的影子存活,但若它有了自己的意识……”陈砚的声音逐渐稳下来,“就会被困在自己的影子里。”他猛地站起身,那口铁锅被他抡过头顶,“而你的影子,就是这面镜子!”
“当啷——”
铁锅砸在车窗上的瞬间,玻璃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裂开蛛网。
陈砚看见镜像的脸在裂痕中扭曲,他扑过来的动作突然凝滞,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黑色的电流从裂纹里窜出来,顺着铁锅的把手往陈砚胳膊上爬,灼烧感让他咬牙,但他死死攥住锅柄,首到整面玻璃“轰”地碎成齑粉。
地铁剧烈震动起来。
陈砚被甩向座椅,等他扶着扶手站起来时,车厢里的“雕像”们开始动了起来——咖啡“啪嗒”落回杯里,气球“咻”地窜向车顶,灰尘重新在风里舞动。
广播声突然炸响:“乘客您好,本次列车己到达终点。”
车门“吱呀”打开。
陈砚踉跄着迈出,熟悉的青石路面硌得脚底发疼。
深夜小馆的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裹着蒸腾的热气,老周的修鞋摊支在拐角,张婶的菜筐靠在墙边,连门口那盆奶奶养的绿萝,都还保持着他出门前的样子。
“小砚!”张婶端着碗酒酿圆子从馆里探出头来,“趁热吃,我多放了桂花。”
陈砚接过碗,勺子碰到碗沿的脆响让他眼眶发酸。
他低头时,看见碗里的倒影——是他自己,眼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灰,和平时收摊后的模样分毫不差。
“我真的回来了吗?”他对着碗里的影子轻声问道。
晚风突然卷起一片落叶,擦过他的耳尖。
陈砚抬头,看见巷口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往下落,风里有了些微的凉意,像是今冬第一场雪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