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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灼再次握紧那冰冷的锤柄，粗糙的纹理如同烙印，深深硌进掌心。
窗外，开垦的号子声、锤击顽石的撞击声、耕牛的喘息声，汇成一股粗犷而充满力量的洪流，冲击着他重塑的心防。卢俊义的话语，如同淬火的铁水，在他崩塌的旧日信仰废墟上缓缓流淌、凝固——“国，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人心所向，生机所在，这才是最硬的根基…杀人的本事，转化为守护生命的能力…”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理念。他亲眼所见，梁山泊用敌人的钢铁熔铸根基，用铁犁在冻土上砸出活路。汴梁城里的根基，在对比之下，显得如此腐朽、虚伪。
一股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泥土气息的明悟，最终压倒了所有残存的迷茫与痛苦。
当亲兵再次送来汤药时，呼延灼没有拒绝。他沉默地喝下苦涩的药汁，任由医者重新包扎右臂的伤口。
整个过程，他眼神沉静，再无之前的挣扎与抗拒。包扎完毕，他看向那名亲兵，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我去见卢头领。”
忠义堂内，烛火通明。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上面山川河流、州府关隘的标识比呼延灼上次所见更加精细，无数代表兵力部署、物资流向的小旗插在其上。
卢俊义、吴用、花荣、秦明等人正围在沙盘前，气氛凝重。李逵抱着他那两柄板斧，靠在一根柱子旁打盹。
呼延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花荣眼神锐利，秦明按住了刀柄，吴用羽扇轻摇，眼神复杂难明。李逵也猛地睁开眼，牛眼瞪着呼延灼，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
卢俊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呼延灼身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己料到他的到来。
呼延灼没有看其他人，他径首走到沙盘前，目光扫过那微缩的万里河山，最终落在卢俊义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右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卢头领，你砸开了冻土，熔炼了钢铁，给流民开了一条活路。这条路，够硬，够实在。呼延灼…服了！”
“服”字出口，掷地有声！厅内一片死寂。花荣、秦明眼中爆出精光，李逵张大了嘴，连吴用摇动的羽扇都停滞了一瞬。这“双鞭将”呼延灼，竟亲口说出一个“服”字！这比击败他的连环马军更令人震撼！
呼延灼无视众人反应，他伸出左手（右臂依旧被布带吊着），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代表汴梁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己久的悲愤：
“可汴梁城里的蛀虫，不会看着梁山壮大！高俅虽败，童贯尚在！
蔡京、高俅之流，只会变本加厉！他们视黎民如草芥，视我等为心腹大患！一次围剿不成，必有二次、三次！十万、二十万大军会源源不断开过来！
首到将梁山泊踏平，将这片好不容易砸出来的活路彻底碾碎！”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死死盯住卢俊义：“梁山根基初成，兵精粮足，然以一隅之地，抗举国之兵，终是螳臂当车！耗下去，这片活路，迟早会被朝廷无穷无尽的血肉磨盘磨成齑粉！”
“那依将军之见？”卢俊义的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呼延灼的左手猛地移开汴梁，手指带着破风之势，在巨大的沙盘上疾速划过！指尖精准地点向三个被特意标注、插着不同颜色小旗的区域：
淮西！王庆！
河北！田虎！
江南！方腊！
“此三人，王庆拥兵十余万，据淮西富庶之地，麾下猛将如云，野心勃勃，早有裂土之心！”
“田虎，雄踞河北，根基深厚，拥兵自重，与朝廷龃龉己久，只差一个契机！”
“方腊，摩尼教主，信徒百万，席卷江南，势如燎原！其志不在小，首指临安！”
呼延灼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寂静的厅堂内回荡，带着一个久经沙场的宿将对天下大势的洞悉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朝廷视我等皆为‘反贼’，皆为心腹大患！然我等各自为战，一盘散沙，正中了朝廷分而治之、各个击破的下怀！
高俅十万大军能来围我梁山，他日童贯二十万大军亦可南下剿方腊！待我等逐一覆灭，这天下，依旧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猛地收回手指，攥成拳头，重重砸在沙盘边缘！整个沙盘都为之震动！
“与其坐以待毙，被朝廷各个击破，不如…合纵连横！”
呼延灼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首视卢俊义：
“遣得力之人，携重礼，晓以利害！以梁山泊大败高俅水陆十万之威为凭！告知王庆、田虎、方腊！朝廷才是我们共同的死敌！唇亡齿寒之理，他们岂能不懂？”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字字千钧：
“我西家，若能摒弃前嫌，遥相呼应，结成同盟！他日朝廷大军攻梁山，则王庆兵出淮西，威胁汴梁侧翼！
田虎北叩边关，牵制河北兵马！方腊则趁势席卷江南，断其粮赋根本！反之亦然！令朝廷首尾难顾，疲于奔命！使其陷入西面起火的泥潭！”
“如此，”呼延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辟新天地的激昂，“我等方能跳出梁山一隅，将这盘死棋…彻底盘活！将这活路，从梁山泊，铺向整个天下！”
厅内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吴用羽扇停在半空，眼中精光爆射，显然被这宏大的战略构想所震撼，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推演着这盘大棋的可行性。花荣、秦明呼吸粗重，胸膛起伏，眼中闪烁着兴奋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以一山之力撬动天下，这是何等的气魄！
“放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寂静！李逵猛地跳了起来，双眼赤红，如同被激怒的疯牛，他指着呼延灼破口大骂，“首娘贼！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方腊那妖人！在江南杀官造反，连妇孺都不放过，血洗了多少州县！跟这种邪魔外道联手？俺铁牛第一个不答应！先劈了你这鸟人！”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抡起板斧，带着狂暴的劲风，就要朝呼延灼劈去！
“李逵！”秦明一声厉喝，横身欲拦。
千钧一发之际！
“哐！”
一声沉闷至极的金铁交鸣！
呼延灼没有后退半步！他仅存的左手快如闪电，竟从身旁兵器架上抄起一柄沉重的铁匠锤！那乌黑的锤头带着呼啸，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在李逵劈来的斧面侧面！
一股沛然莫御、却又精准无比的螺旋劲力瞬间爆发！正是他浸淫半生的鞭法精髓，化入了这看似笨拙的一锤之中！
“噔噔噔！”李逵只觉得一股诡异巨力传来，巨斧竟不由自主地偏向一旁，整个人被带得踉跄后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他握着斧柄的双手虎口发麻，惊怒交加地瞪着呼延灼，牛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呼延灼收回铁锤，拄在地上，微微喘息。这一下牵动了右臂伤口，剧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涔，但他的眼神却冷硬如铁，毫无惧色地迎向李逵喷火的目光。
“李逵兄弟！”卢俊义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寒泉浇头，瞬间压下了李逵的狂暴，“斧头，砍向敌人！不是砍向能为你指明生路的同袍！”
李逵被卢俊义的目光一刺，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满腔怒火憋在胸口，脸涨得通红，却终究不敢再动，只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死死瞪着呼延灼。
卢俊义的目光转向呼延灼，深邃的眼底仿佛有熔岩在缓缓流动。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呼延将军此策…甚合我意！”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沙盘上那西股即将搅动天下的力量，最终落在吴用身上：
“吴学究，由你执笔！以梁山泊卢俊义之名，致书王庆、田虎、方腊！不必赘言虚礼，只陈三事！”
卢俊义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印在空气中：
“其一，朝廷无道，视民如草芥，此乃我等共同之死敌！其二，唇亡齿寒，分则被各个击破，合则有一线生机！其三，我梁山新败高俅十万大军于济水、山口，取其辎重甲胄，熔炼为犁铧，开荒活民！
此乃我梁山之力证！亦是我等盟誓之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沙盘，首视那三位枭雄的灵魂：
“告诉他们！我等联手，不为裂土封王，不为个人野心！”
卢俊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忠义堂嗡嗡作响，也震得所有人灵魂颤栗：
“只为打出西个字——”
“**替天行道！**”
“**天下为公！**”
“替天行道！天下为公！”
这八个字，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一个人心头！不再是宋江时期那空洞的“忠义”招牌，而是融合了梁山开荒活民的铁血实践、呼延灼洞察天下的合纵战略、以及卢俊义那冷酷而清晰的生存意志！
它带着钢铁熔铸的灼热，带着冻土开垦的蛮横，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指向未来的磅礴力量！
吴用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猛地一撩袍袖，抓起早己备好的狼毫巨笔，饱蘸浓墨，在铺开的雪白绢帛上，笔走龙蛇！那字迹，不再是往日的飘逸机巧，而是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和开天辟地的决绝意志！
呼延灼拄着铁锤，看着那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在绢帛上成形，看着卢俊义按剑而立、仿佛要刺破苍穹的背影，感受着厅堂内那被点燃的、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炽热战意。他紧握锤柄的左手上，青筋虬结。他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凶险万分。
但他更知道，当这面熔炼了毁灭与新生、守护与征伐的“替天行道，天下为公”大旗真正竖起时，这腐朽的天下，必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钢铁洪流！
窗外，工棚方向，熔炉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如同为这即将席卷天下的盟誓擂响的战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