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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如同熔化的金液，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刺破阿尔卑斯山巅厚重的黑暗，将冰冷的雪峰勾勒出圣洁的金边。光芒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投射进无菌监护室，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气味似乎被这初生的光芒冲淡了些许，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也仿佛带上了一丝平和的节奏。
辰辰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病床柔软的织物里，沐浴在晨光中。氧气面罩己经撤下，只留下鼻尖一点小小的透明吸氧管。苍白的小脸在暖光映照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却也奇异地带上了一丝生机。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眸，此刻正虚弱地、却努力地睁着，带着大病初愈的懵懂和孩童最本能的感知，一眨不眨地望着坐在床边的顾淮深。
顾淮深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坐在一张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局促的椅子上。昂贵的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穿着挺括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一截带着疲惫线条的脖颈。他眼底骇人的红血丝依旧浓重，下巴上泛青的胡茬也透着一夜未眠的痕迹，但那份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暴戾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刻骨的温柔和一种小心翼翼到极致的专注。他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瓷碗，碗里是温热的、熬得软糯晶莹的白粥。
他的动作笨拙得令人心酸。那只习惯于签署亿万合同、掌控生杀大权的手，此刻捏着一柄小小的、同样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勺，却显得如此僵硬和不协调。他舀起一小勺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谨慎，将勺子送到辰辰唇边。指尖因为用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生怕洒落一滴，或者烫到那脆弱的小嘴。
“慢点…小心烫…” 顾淮深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温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小心翼翼地挤出来。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辰辰的小嘴，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紧张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
辰辰小小的眉头因为虚弱而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轻轻颤动着。他看着唇边那勺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小嘴无意识地动了动，似乎在犹豫。几秒钟后，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张开了小小的嘴唇，含住了那勺温热的粥。
顾淮深高大的身躯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绷紧！眼底的紧张瞬间化为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他看着辰辰小口小口、极其缓慢地吞咽着，喉结也跟着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
“好…好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沙哑地低语着，小心翼翼地又舀起一勺，重复着那笨拙却无比珍视的喂食动作。
阳光温暖的光斑在他们父子之间跳跃。那画面安静得如同一幅定格的油画——高大的父亲笨拙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喂食着病弱的孩子；孩子虚弱地依偎着，懵懂地接受着这份迟来的、滚烫的守护。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足以撼动灵魂的暖流。那是血脉最深处无法斩断的羁绊，是劫后余生最珍贵的确认，是恨意废墟之上艰难萌发的、带着巨大痛楚却无比坚韧的……新生。
我坐在床的另一侧，被这温暖而刺目的画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身体依旧僵硬，心却像被浸泡在温水和碎玻璃混合的溶液里，又暖又痛。恨意早己烟消云散，连灰烬都不剩。茫然依旧存在，像一层厚重的迷雾，但迷雾的深处，那声清晰的“爹地”，那笨拙却珍重的喂食，那沐浴在晨光中依偎的身影，如同一道道穿透云层的利剑，将迷雾撕裂，照亮了迷雾之下那片无法忽视的、名为“骨肉”的坚实土地。
我看着顾淮深专注而笨拙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巨大满足和小心翼翼。看着辰辰虽然虚弱、却本能地依赖着那份陌生又滚烫的父爱。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再次汹涌而上，几乎让我窒息。这五年的颠沛流离，五年的血泪恨意，五年的生死相隔……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的、命运弄人的荒谬感。
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被命运强行缝合伤口时、深入骨髓的痛楚。为辰辰，为顾淮深，也为我自己。
就在这时，顾淮深喂完了最后一口粥。他极其轻柔地用柔软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辰辰的嘴角，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辰辰似乎耗尽了力气，长长的睫毛缓缓合拢，带着一丝满足的疲惫，再次沉入了安稳的睡眠。只是那只没有插针头的小手，无意识地、极其依赖地搭在顾淮深放在床边的那只大手上。
顾淮深没有动。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任由辰辰的小手搭着。他深深地、贪婪地看着孩子沉睡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安宁刻进灵魂深处。晨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在那份深沉的温柔里，也清晰地映照出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情感重塑后的、近乎脆弱的沉静。
良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惊醒般的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从辰辰的小手下轻轻抽了出来。动作轻柔得没有惊醒沉睡的孩子一丝一毫。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沉重审判，也不是那种被巨大冲击后的沉寂。而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告别的沉重。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捕捉着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那片茫然的废墟。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薄唇紧抿又松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对着我，微微颔首。
那点头的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千钧般的沉重。像是一种无声的托付，一种沉重的告别，一种……将所有无法言说的痛楚、愧疚、责任和那刚刚艰难萌生的、脆弱的骨肉联系，都沉甸甸地交付于此。
然后，他不再停留。
转过身，拖着那依旧沉重、却似乎卸下了一丝最狂暴重负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走向监护室的门口。高大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孤寂而疲惫，却又透出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守护决心。
厚重的门无声滑开。
他的身影融入外面走廊更加明亮的光线中。
门又无声滑上。
彻底隔绝。
温暖的晨光，充满了冰冷的监护室。
辰辰在光斑中安稳沉睡。
我僵坐在椅子上，脸上泪痕未干。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碗白粥冰凉的触感。
而床头柜上，那只印着卡通图案的、辰辰用过的空粥碗旁边。
静静地，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黑咖啡。
杯沿光洁。
没有指印。
只有旁边一张小小的、素白的便签纸。
上面，是用钢笔写下的、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三个字：
“我就在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