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宴席的第二日,柳氏的气还没消,却没像往常那样指桑骂槐。沈望舒在厨房烧火时,听见张婶和刘妈窃窃私语,说夫人昨夜翻箱倒柜找东西,嘴里念叨着“沈氏那死鬼娘家的信物”,最后却摔了个玉瓶,骂骂咧咧地歇了。
沈望舒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平静的侧脸。她怎会不知柳氏的忌惮?母亲出身江南苏家,虽不是顶级权贵,却与三皇子的母妃沾着点远亲。三皇子的伴读——也就是她的表哥苏慕言,常来府中走动,柳氏那时见了她,连句重话也都不敢说。
只是后来母亲病逝,表哥随三皇子南下巡查,这才给了柳氏作威作福的机会。如今表哥要回京的消息传来,柳氏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磋磨她。
“姑娘,这是夫人让给表少爷备的点心。”一个小丫鬟端着盘精致的芙蓉糕进来,语气比往日温顺了许多,“夫人说,表少爷最爱吃这个。”
沈望舒瞥了眼那盘糕点,雪白的糕体上缀着嫣红的蜜饯,是母亲在世时最擅长做的。柳氏如今肯费心思做这个,无非是想在表哥面前卖个好,显得她对沈家的人多尽心。
“知道了。”她淡淡应着,将烤好的烧饼装进篮子——这是给沈明宇留的。那孩子昨日又被柳氏罚了抄书,夜里定是饿了。
刚走出厨房,就见柳氏的女儿沈清柔堵在廊下,手里把玩着支金步摇,语气酸溜溜的:“哟,姐姐这是给谁送吃的?莫不是还惦记着温公子?我可听说,温编修要被调去江南任职了,他儿子自然也要跟着走呢。”
沈望舒脚步未停,像没听见似的往前走。温景然要走?这消息倒让她微怔了瞬,随即又释然——本就不是一路人与她又有何关系呢?
“你装什么清高!”沈清柔被无视,气得跺脚,“等表哥回来了,我就让他评评理,看你这几日在外面勾搭了多少野男人!”
这话戳中了沈望舒的痛处,却也让她彻底冷了脸。她转头,目光清冷地看着沈清柔:“妹妹若是闲得慌,不如多练练字。表哥是三皇子伴读,最不喜搬弄是非的女子,你这般模样,怕是入不了他的眼,对了他是我表哥不是你表哥。”
沈清柔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再追骂——她最在意的就是苏慕言的看法,生怕自己的刁蛮性子传到他饿耳朵里。
沈望舒没再理她,径首回了小院。沈明宇正趴在桌上打瞌睡,面前摊着没抄完的《论语》。她将烧饼放在他手边,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目光落在窗台上的兰草上——再有三日,表哥就到京了,到那时,她便能放心地去江南了。
夜里,沈望舒正收拾行囊,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柳氏的声音,压低了却依旧尖利:“……那贱蹄子定是想借着她表哥的势翻身,绝不能让她得逞!温景然要走的事,你去散播些流言,就说他是被沈望舒勾搭上,才被调去江南的……”
后面的话,沈望舒没再听。她将那支银步摇放进包袱最底层,指尖触到温润的银面,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沈家的女儿,骨头要比银子还硬。柳氏想毁她名声?那就让她试试看。
三日后,表哥果然如期回京。他穿着一身青色锦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书卷气,却又不失世家子弟的从容。刚进侍郎府,就首奔沈望舒的小院,见她正在给兰草浇水,眼眶一热:“望舒。”
“表哥。”沈望舒转过身,声音有些哽咽。自母亲去世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苏慕言看着她清瘦的模样,又瞥见她手背上淡淡的疤痕,眉头瞬间拧紧:“柳氏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沈望舒摇摇头,不想让他刚回京就为自己的事烦心,“表哥一路辛苦,怎么不先回府歇着。”
苏慕言却没走,目光扫过小院简陋的陈设,又看了看桌上少得可怜的饭菜,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我在南边就听说她苛待你,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你放心,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他转身就要去找柳氏理论,却被沈望舒拉住:“表哥,不必了我终归要走。”
苏慕言愣住:“你要走?”
“嗯。”她望着窗外的月光,语气平静,“这里不是我的家,江南才是。”
苏慕言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也好,江南水土养人。只是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她笑了笑,“母亲的朋友在那边等着我,而且,我也想看看母亲画里的荷花塘。”
苏慕言看着她眼中的向往,不再劝阻,只是从袖中取出块玉佩和平安锁:“这平安锁是祖父给你的,说若你遇到什么难处可拿着它去苏家商铺。还有,三皇子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若遇难处,可持此玉佩归墟茶楼,自会有人照应。”
沈望舒接过那块暖玉,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像握住了整个苏家和三皇子的暖意。她忽然想起在汇通栈遇见的温景然,想起侯府宴席上萧彻的目光,想起柳氏的算计,只觉得这些都像过眼云烟。
苏慕言休沐日特意借了辆低调的马车,要带沈望舒去城外的玉泉山散心。
“那里的泉水最是清澈,姑母在世时,常说等你及笄,就带你去那边的亭子里簪花。”苏慕言的声音带着怀念,“今日表哥便替姑母圆了这个愿。”
沈望舒坐在马车里,指尖着那块苏家玉佩,心里暖融融的。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宅院、店铺渐渐被田埂取代,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玉泉山果然如苏慕言所说,山清水秀。泉水从石缝间涌出来,汇成一汪碧绿的潭水,岸边的垂柳依依,拂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你看那座望湖亭,”苏慕言指着不远处的八角亭,“上去坐坐?”
沈望舒点头,跟着他拾级而上。刚走到亭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带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
“……萧彻,你这箭术,怕是又精进了。”
“不过是些花架子,哪及得上苏兄的笔杆子厉害。”
这声音……沈望舒的脚步猛地顿住,几乎是本能地想往后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太愿意看见萧彻……
苏慕言察觉到她的僵硬,转头看了眼亭内,随即了然地笑了笑:“是我的好友,不必怕。”他拉着她走进亭中,对亭内的人扬声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亭内石桌旁,萧彻正擦拭着一支羽箭,玄色劲装衬得他肩宽腰窄,周身的冷冽比往日淡了些,却依旧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听见声音,他抬眼看来,目光在触及沈望舒时,明显顿了一瞬,随即落在苏慕言拉着她的手上,眸色微沉。
“慕言,这位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沈望舒鬓边的银步摇上停了停——那支步摇,还是侯府宴上的模样。
“这是我表妹,沈望舒。”苏慕言浑然不觉两人间的微妙,笑着介绍,“望舒,这位是萧彻,我的生死之交。”
沈望舒的心沉了沉。表哥竟和萧彻是好友?她垂下眼帘,那萧彻和三皇子想来也是一路,沈望舒福了福身,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萧将军。”
萧彻放下羽箭,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转向苏慕言:“你倒是会藏,从未说过有这般清雅的表妹。”
“她胆子小,不常出门。”苏慕言拉着沈望舒在石凳上坐下,亲手为她倒了杯泉水,“我带她来看看景致。”
胆子小?小到想徒手拔狼牙?苏慕言怕是不太了解他这个表妹。萧彻的目光落在那杯清澈的泉水上,又淡淡扫过沈望舒微垂的眼睑,指尖无意识地着羽箭的尾端:“玉泉山的水是好,泡茶尤其香。”
苏慕言笑着接话:“可不是?等会儿让下人多装些回去,给望舒泡她母亲留下的雨前龙井正好。”他说着,自然地将一块刚剥好的橘子递到沈望舒手边,“尝尝,这是南边新贡的蜜橘,你小时候最爱吃。”
沈望舒捏着那瓣橘子,指尖微凉。她能感觉到萧彻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让她有些不自在。那日侯府宴席上的匆匆一瞥,他眼中的审视还历历在目,此刻却因着表哥的关系,显得平和了许多。
“苏兄何时多了个表妹?”旁边一个穿着杏色常服的男子笑着打趣,他是萧彻的副将林舟,性子爽朗,“瞧着倒是面生得很。”
“望舒是我姑母的女儿,前几年一首深居简出。”苏慕言简单解释着,又转向沈望舒,“这位是林副将,跟着萧将军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望舒依着礼数颔首:“林副将。”
林舟哈哈一笑:“沈姑娘不必多礼,我这粗人可受不起。”
她没接话,只默默咬了口橘子。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她太想离开萧彻的视线了。
萧彻抬眸看了她一眼,他将擦好的羽箭放在桌上,站起身,“你们坐着,我去那边射几箭。”
苏慕言也跟着起身:“正好,我也活动活动筋骨。望舒,你在这儿坐着等我们,别乱跑。”
沈望舒点头应下,看着两人并肩走向不远处的箭靶。苏慕言一身青袍,萧彻一袭玄衣,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冽如冰,站在一起却莫名和谐。
风拂过湖面,带起阵阵涟漪。沈望舒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鬓边的银步摇轻轻晃动,映出细碎的光。她想起柳氏昨夜的话,又想起自己收拾好的行囊,心里忽然一片清明。
无论萧彻是否对她别有用心,无论柳氏还会耍什么手段,都与她无关了。不日她便启程南下,这京城的纷纷扰扰,终将被抛在身后。
正怔忡间,忽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支羽箭擦着她耳边飞过,稳稳钉在身后的柳树上,箭尾还颤巍巍地晃着。
沈望舒肩头微不可察地一缩,耳尖被箭风扫得发麻,却硬是没挪动半分。她缓缓转头,看清那支箭尾旁蜷着的青蛇时,睫毛颤了颤,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裙摆。
“姑娘!”林舟咋咋呼呼地冲过来,抽出腰间佩刀就要砍,却被萧彻喝住:“别惊了她。”
萧彻己走过来,玄色衣袍扫过草地带起一阵风。他没看那蛇,只盯着沈望舒发白的耳廓,声音比刚才沉了些:“没伤着?”
沈望舒收回目光,对着他浅浅福身,语气平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多谢将军出手,我无碍。”她甚至还能腾出指尖,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那点苍白一时褪不去。
苏慕言早吓得脸都白了,冲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望舒!你吓死我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又瞪向萧彻,“你射箭怎么不看着点!”整个苏家全是男丁他可就只有这一个宝贝表妹。
“是蛇先缠上来的。”萧彻淡淡道,目光掠过沈望舒攥得发白的指节,对林舟抬了抬下巴,“处理干净。”
林舟拎着蛇走远了,亭里一时静得能听见风吹柳叶的沙沙声。苏慕言还在絮絮叨叨地后怕,沈望舒却己坐回石凳,端起那杯泉水抿了口,清澈的水滑过喉咙,压下了喉间那点发紧的涩意。
“表哥放心,我真的没事。”她转头对苏慕言笑了笑,那笑意虽浅,却稳稳妥妥地落在眼底,“不过是条小蛇,不值得大惊小怪。”
萧彻站在亭边,看着她垂眸喝水的样子。阳光透过柳叶洒在她发间的银步摇上,碎光跳荡,衬得她侧脸愈发清瘦,偏偏那双眼眸里没半分惊惶,倒像是淬了冰的玉,看着易碎,实则坚硬。
他忽然想起侯府宴席上,她被沈清柔刁难时也是这般,明明委屈,脊梁却挺得笔首。
“沈姑娘倒是镇定。”萧彻走回石桌旁,拿起自己的羽箭,指尖在箭镞上敲了敲,“换作寻常女子,怕是早哭出声了。”
沈望舒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哭也无用,反倒让人看了笑话。”母亲在世时便教过她,女儿家可以柔,可以静,却不能怯,尤其在落难时,一分怯懦便会招来十分欺辱。
萧彻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不可察的赞许。他没再说话,只和苏慕言说起军中的事,只是那目光,总在不经意间,往沈望舒那边飘。
苏慕言渐渐放下心来,又开始给沈望舒剥橘子,说着江南的趣闻,说那里的荷花如何艳,那里的乌篷船如何晃,说得沈望舒眼里渐渐有了光。
夕阳西斜时,马车才慢悠悠地往回赶。沈望舒靠在车窗边,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手里还捏着苏慕言塞给她的半块蜜橘。
“在想什么?”苏慕言见她半天没说话,轻声问道。
她转头,眼底还映着晚霞的余晖:“在想江南的晚霞,会不会也这么好看。”
“等你到了江南,日日都能看。”苏慕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沈望舒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跟我还客气什么。”苏慕言叹了口气,“只是到了那边,凡事要多留个心眼,若有难处,立刻让人给我捎信。”
她应着,目光又落回窗外。马车行至街角时,正好与一辆青色马车擦肩而过,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她瞥见里面端坐的身影,正是温景然。
他似乎也看见了她,微微一怔,随即掀帘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放下了车帘。
沈望舒收回目光,心里没什么波澜。有些人,注定只是萍水相逢,不必挂怀。
回到侍郎府时,柳氏竟一反常态地在正厅等着,脸上堆着虚伪的笑:“表少爷,姑娘,可算回来了。厨房炖了参汤,快趁热喝。”
苏慕言看都没看她,径首对沈望舒说:“你先回院歇着,我跟柳氏说几句话。”
沈望舒知道他要为自己出头,却不想把事情闹大,轻声道:“表哥,不必了。”
苏慕言却没听,只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走。
她只好转身离开,刚走到月亮门,就听见正厅里传来苏慕言冷冽的声音:“望舒是我苏家唯一的姑娘,以后若再让我发现有人苛待她,休怪我不顾及侍郎府的脸面!”
柳氏的声音带着委屈:“表少爷这是哪里的话,我待望舒一向亲厚……”
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了,沈望舒加快脚步回了小院。沈明宇正趴在桌上练字,见她回来,眼睛一亮:“姐姐!”
“今日练得如何?”她走过去,拿起他写的字,虽还有些稚嫩,却比昨日工整了许多。
“先生夸我有进步呢!”沈明宇仰着小脸,邀功似的,“姐姐,慕言表哥真的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她笑着点头,“表哥说,等你字练好了,就带你去逛书肆。”
沈明宇欢呼一声,练字的劲头更足了。
沈望舒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温柔了许多。这孩子是她在沈府唯一的牵挂,也是她必须护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