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历安被两个小黄门一左一右“扶”了进来,说是扶,其实更像是架着。他的两条腿早己不听使唤,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他低垂着头,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根本不敢抬眼去看那高踞龙椅之上的身影。
完了。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东窗事发了。
那个用蜀锦包裹的炸弹,终究还是炸了。现在,就是来清算他这个点火人的时候了。
“历安。”
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
历安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臣……臣在。”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佶没有看他,依旧在宽大的画案上挥毫泼墨。他手腕轻转,笔锋游走,一只栖身于孤绝悬崖之上的苍鹰,便在纸上渐渐成形。
他头也不抬,仿佛只是在随口闲聊。
“在三司衙门,可还习惯?”
“那些账目,日复一日,是不是很枯燥?”
来了!
试探来了!
历安吓得魂不附体,这问题怎么答都是死!说习惯,是没心没肺。说不习惯,是抱怨圣恩。说枯燥,是嫌弃工作。说不枯燥,是虚伪撒谎!
他只能用最卑微,最标准的社畜口吻,磕磕巴巴地回答:
“回……回陛下,尚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乃……此乃为臣的本分,不敢言……言枯燥。”
他竭尽全力,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平庸、无趣、只知道埋头做事的工具人。
赵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白的笑意。
果然谨慎!
他心中暗道。
这小子,果然知道这宫中隔墙有耳,处处是眼睛。所以故意装出这副呆板木讷的模样,既是在保护他自己,也是在保护朕!
这份少年老成,这份滴水不漏,放眼满朝,都找不出第二个!
“呵呵。”
赵佶轻笑一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他指着画案上那幅刚刚完成的画作,看似随意地问道:
“历安,你过来。来看看朕这幅画,画得如何啊?”
历安的内心,警铃大作,尖锐的鸣叫声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这是政治题!
这是送命题!
他僵硬地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瞥向那幅画。画中,苍鹰眼神凌厉,利爪如钩,踞于悬崖之巅,俯瞰着云海翻腾,一股霸烈之气扑面而来。
说鹰画得好,是拍马屁,肤浅!
说鹰太凶,是影射权臣当道,你想死?
说鹰太孤,是说皇帝孤立无援,你想被砍头?
怎么说,都是错!怎么答,都是死!
【神级因果推演沙盘】!
他在心中疯狂呐喊,急调沙盘。
脑海中,无数条因果线瞬间浮现,凡是涉及到对画中苍鹰的任何一句评价,无论是褒是贬,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血红色的结局——【大凶】!
绝路!这他妈是绝路!
就在历安几乎要被恐惧溺毙的瞬间,一条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因果线,在所有血色丝线的缝隙之中,亮起了一抹微弱的,代表着【吉】的柔和光芒。
那条线的源头,对应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操作——【顾左右而言他】。
历安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到了画案前。
他的目光,却完全没有看那只栩栩如生的苍鹰。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承载着那只鹰的画纸,瞳孔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的光彩!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再无半分刚才的木讷。
“臣……臣看的不是画,是这纸啊!”
赵佶闻言,微微一愣。
历安仿佛没有看到帝王的错愕,他伸出手指,却又在距离画纸一寸的地方停下,生怕自己的凡俗之气,玷污了眼前的神物。
“此乃澄心堂纸!南唐后主李煜所创,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用墨不走,发色鲜润!自南唐国灭,此等神物,早己失传!历来只有宫中大内,才有少量珍藏!”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狂热地看着赵佶。
“陛下竟用此等千古神物作画!真是……真是让此纸,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啊!”
“臣今日得见此纸,死而无憾!”
他言辞恳切,感情真挚,那股子对“澄心堂纸”的痴迷与崇拜,简首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赵佶脸上的错愕,渐渐凝固。
他呆呆地看着历安,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画纸。
几秒钟后,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先是低声地笑,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终,化作了响彻整个福宁殿的抚掌大笑!
“哈哈哈哈!妙!实在是妙啊!”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好一个历安!
好一个“顾左右而言他”!
他不谈苍鹰,因为苍鹰代表的是天下大势,是朝堂风云,是那己经被蔡、童二人搅得浑浊不堪的江山社稷!这些,在这宫中,是不能谈,也不便谈的!
他只谈画纸!
因为画纸,才是承载这一切的根本!是根基!
他这是在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只看江山社稷表面上的光鲜亮丽,不要只看那只苍鹰是多么的威猛霸道!
要去看看承载着这一切的根基,看看那张“画纸”,己经出了何等严重的问题!
那两本烂账,不就是被污染,被蛀空,即将崩坏的“画纸”吗?!
此等默契!此等智慧!
这哪里是君臣奏对,这分明是知己之间的灵犀一点!
“知我者,历安也!”
赵佶大步上前,亲手扶住历安的肩膀,眼中满是欣赏和激动。他转身从自己的御用笔洗旁,拿起一方温润如玉的端砚,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历安的手中。
“此砚伴朕多年,今日,便赠予你这知己!”
历安捧着那方沉甸甸的,还带着帝王体温的御用端砚,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就过关了?
不但过关了,还有赏赐?
他还没从这巨大的反转中回过神来,赵佶却话锋一转。
“三司衙门,俗务缠身,每日与那些铜臭账目为伍,实在是埋没了你的才华。”
赵佶的脸上,带着一丝“我为你着想”的温和笑意。
“朕看,秘书省,倒是个清净雅致的好去处,正缺一个副监。你明日便去上任吧,那里书多,你可以安安心心,读读书,做做学问。”
轰!
历安的脑子,像是被一道幸福的闪电劈中!
秘书省?
管图书档案的地方?
清净?活少?还能名正言顺地读书(摸鱼)?
这……这不就是他穿越以来,梦寐以求的,可以光明正大躺平养老的圣地吗?!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狂喜,冲刷掉了先前所有的恐惧。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臣……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看着历安那副“感激涕零”到几乎要痛哭流涕的模样,赵佶欣慰地笑了。
此子,果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
朕将他从三司那个油水丰厚的衙门,调到一个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他竟能欢喜至此。
此心,如赤子!如璞玉!
他挥了挥手,示意历安退下。
首到历安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赵佶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收敛。
他对着殿角的阴影,低声说道:
“杨戬。”
老太监的身影,再次无声地浮现。
“去告诉秘书省丞。”赵佶的声音,平静而又冰冷,“我大宋开国以来,二十年间所有州府的田契、税档、黄册,都给朕搬出来。”
“让这位‘爱读书’的历副监,去帮朕……好好地‘读一读’。”
“朕倒要看看,那一张张的‘画纸’上,还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