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片静谧。窗外城市的灯火沉入后半夜的倦怠,只余下远处零星的光点和模糊的车流声。惨白的月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光带,斜斜地铺在地板上。
林晚是在一阵火烧火燎的胀痛中醒来的。
胸口沉得像压了两块烧红的烙铁,又硬又烫,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她摸索着拧开床头昏暗的阅读灯,暖黄的光线只照亮小小一圈,更显得周遭的黑暗深重。
她看了一眼旁边椅子上蜷缩着睡着的沈聿深。他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那份沉重和疲惫也刻在眉宇间。她不忍心叫醒他,咬着牙,忍着腹部的牵扯痛,一点点挪动身体,坐起来一些。每一次动作,胸口都像要被撕裂开。
她颤抖着手,够到床头柜上那个冰凉的手动吸奶器。塑料的触感在凌晨的静谧里显得格外冰冷生硬。她笨拙地组装好,按照小护士教的方法,将冰凉的喇叭罩贴上滚烫胀痛的皮肤。
嘶——
冰冷与滚烫相触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颤。
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动作变得僵硬而艰难。她咬着下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按压着手柄。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刺痛和阻塞感,仿佛在强行推开一扇生锈的沉重铁门。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吸奶器手柄那单调、压抑的“噗嗤…噗嗤…”声,和她极力压抑却仍从齿缝间漏出的、细微的痛哼。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白色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每一次按压都耗尽了力气,可胸口的胀痛却没有得到多少缓解。吸出来的乳汁只有可怜的一点点,浑浊地挂在喇叭罩壁上,远不如第一次那般金黄澄澈。
挫败感和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她看着那少得可怜的乳汁,又想起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孱弱的身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背上,滚烫。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噗嗤…噗嗤…”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在凌晨三点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孤寂和心酸。
椅子上的沈聿深动了动。
林晚慌忙停下动作,胡乱地用手背抹去眼泪,想装作若无其事。
但沈聿深己经睁开了眼。他眼底的血丝比白天更密,带着浓重的睡意,却在看到林晚狼狈的样子和脸上的泪痕时瞬间清醒。
“怎么了?”他声音沙哑低沉,立刻起身走到床边,眉头紧锁,“疼得厉害?”他看到了她汗湿的鬓角,看到了她紧咬的嘴唇,也看到了吸奶器里那少得可怜的乳汁。
林晚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脆弱和狼狈,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事…吵醒你了…我…我弄不好…”
沈聿深没说话。他沉默地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无菌的乳汁收集瓶,又看了一眼吸奶器里那点可怜的成果。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晚完全没想到的事。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笨拙,接过了林晚手中的吸奶器。
“你…你干什么?”林晚惊愕地看着他。
“试试。”沈聿深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他避开林晚的目光,似乎也有些难堪,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他回忆着小护士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喇叭罩的位置,然后,极其小心地、用比林晚更稳定的力道,开始按压手柄。
“噗嗤…噗嗤…”
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节奏更均匀,力道也更适中。
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稳定而持续的按压下,那种顽固的阻塞感似乎真的被一点点冲开了!虽然依旧伴随着胀痛,但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感。暖流开始缓慢而持续地涌出,汇聚在喇叭罩里。
沈聿深紧抿着唇,额角也渗出了细汗。他全神贯注,仿佛在操作一件价值连城的精密仪器。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道,避免弄疼她,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只盯着那逐渐充盈起来的喇叭罩。
终于,这一次吸出的乳汁比之前多了一些,虽然依旧不多,但颜色似乎也清亮了一点点。
沈聿深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柄,将喇叭罩里珍贵的乳汁倒入无菌瓶。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洒落一滴。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后背的衬衫都微微汗湿了。
他将装着乳汁的小瓶子仔细盖好,放在林晚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目光落在了林晚胸前——那两片早己被体温焐热、失去冰镇效果、变得蔫蔫的卷心菜叶子,正滑稽地贴在病号服上,边缘还渗出一点湿漉漉的水渍。
林晚也注意到了,苍白的脸上瞬间又飞起两朵红云,窘迫地想伸手去拿掉。
沈聿深却比她快了一步。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小心地将那两片软塌塌、湿漉漉的卷心菜叶子揭了下来。翠绿的菜叶因为失去水分变得绵软,带着人体的温度和一点奶腥气。他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扔进床边的垃圾桶,仿佛只是在清理一件普通的垃圾,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然后,他转身打开小冰箱,又拿出两片新的、冰凉翠绿的叶子,默默地递给她。
林晚接过那沁着寒气的叶片,贴在依旧滚烫胀痛的胸口。冰冷的刺激再次带来一阵强烈的战栗,随之而来的舒缓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舒适的喟叹。她偷偷抬眼看向沈聿深。
他正低着头,从那个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里,拿出剩下的半袋面包——就是昨天他啃的那种最普通的吐司面包。面包己经有些发干发硬了。他撕下一小块,没什么表情地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面包屑沾在他的嘴角和手指上,他也毫不在意。
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咀嚼面包的样子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袖口上那点早己干涸发暗的血迹,在灯光下像一块刺眼的补丁。他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一口一口地啃着干硬的面包,等着冰箱里的卷心菜叶子再次变热,等着林晚下一次的“噗嗤”声响起。
林晚看着他嘴角的面包屑,看着他被生活磋磨得粗糙的侧影,再低头看看胸口冰凉翠绿的卷心菜叶,感受着那一点点被吸出的、代表希望的暖流…心头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酸涩,窘迫,心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这冰火交织、狼狈不堪的凌晨三点,比任何惊心动魄的商战都更深刻地烙印在她心里。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
沈聿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闹钟。他按掉,看了一眼窗外微亮的天光,又看了一眼垃圾桶里那几片蔫掉的卷心菜叶和床头柜上那个装着宝贵乳汁的小瓶子。
“你再睡会儿。”他低声对林晚说,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我出去一趟。”
林晚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想问他去哪里,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沈聿深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又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方盒。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腕表。铂金表壳,深蓝色星空表盘,指针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百达翡丽星空,他曾经最常佩戴的一款,价值不菲。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腕表,指尖在那冰凉的铂金表壳上轻轻了一下,随即“啪”地一声合上盒子,将它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他拎起那个装着最后几片面包的便利店塑料袋,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己经有了早起护士的脚步声。
沈聿深没有乘电梯,而是走向安全楼梯。在寂静的楼梯间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锋的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联系好了吗?”
“是的,沈总。‘永源典当行’,张老板,可靠。东西…带过去了?”陈锋的声音透着谨慎。
“嗯,现在过去。”沈聿深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尽量快一点。”
他挂断电话,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塞进外套口袋,攥着便利店塑料袋的手紧了紧。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口袋里的腕表沉甸甸的,像一块压在心口的石头。
医院侧门外的街道渐渐苏醒。环卫工人在清扫路面,早餐摊点飘出袅袅白气。沈聿深高大的身影穿过清晨微凉的空气,走向与医院隔了两条街、一个不起眼巷子口的“永源典当行”。
古旧的招牌,厚重的木门,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金饰、玉器和旧表。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陈旧纸张的味道。
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深色马甲的老者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走进来的沈聿深,在他那身与典当行格格不入的狼狈和疲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紧攥着便利店塑料袋的手上。
沈聿深走到柜台前,没有多余的寒暄,首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推了过去。
百达翡丽星空在柜台柔和的射灯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老者的目光落在腕表上,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闪过一丝了然。他拿起旁边的放大镜,极其专业而仔细地检查着表壳、表盘、机芯、表带…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沈聿深沉默地站着,看着老者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看着自己曾经的贴身之物在放大镜下被审视、被估价。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装着干面包的塑料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可怜巴巴的半截吐司。
清晨的阳光透过典当行高高的、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柜台前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里只有放大镜划过表盘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充满烟火气的叫卖声:
“刚出锅的油条——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