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十一年八月六日。
胡亥浑身衣裳脏臭、头油味浓郁,曾经白皙显贵的皮肤已被烈日晒伤、破皮、结痂,再也没了往日里可爱乖巧、惹嬴政怜爱的模样。
那双曾经因年级尚小而还算清澈的眼睛此刻却满是贪婪、焦虑和急切。
在胡亥殷切的注视下,一座简陋的港口终于出现在胡亥眼前。
胡亥顿时精神一振,当即喝令:“前有港口,靠岸登陆!”
离开琅琊港后,胡亥先经历了狂风暴雨,数艘巨舰迷失在暴雨之中,旋即胡亥又遭遇了海浪奔涌,就连胡亥自己的旗舰都被大浪打翻,好在有群臣众将奋不顾身的救助才把胡亥救上了另一艘蜃楼巨舰。
紧随其后的,就是由蒙庆发起的追逐战!
一艘艘赤马、大翼和突冒不要命似的冲向胡亥舰队,饶是胡亥和李斯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能让蒙庆手下留情半分。
天知道蒙庆为什么会那么拼!
直至李斯令舰队中的大半舰船都留下断后,才为胡亥争取到了逃生之机。
但出发时的十数艘蜃楼巨舰,却也已仅剩两艘!
胡亥真不知道若是再这么航行下去,最后的这两艘巨舰会不会带着他一起沉入海底。
曾经的胡亥有多憧憬大海,现在的胡亥就有多畏惧大海。
他可是大秦的二世皇帝!他还有大好的未来!他即将执掌这方天下,真正决定自己的人生!
他不能潦草的死在海里!
李斯快步上前,温声道:“港口已近在眼前,陛下稍安勿躁。”
“臣请陛下先沐浴更衣,也让南海郡官吏等待些许时辰。”
“此乃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次召见地方官吏,理应逞陛下之威,方才能镇不臣!”
虽然胡亥心里已经急不可耐,但听完李斯的劝说,胡亥却是轻轻颔首。
有道理!
朕若是如此下船,让地方官吏看到了朕狼狈的模样,岂不是要叫地方官吏轻视朕?
胡亥当即拱手:“相邦所言甚是!”
阉人们取来了珍贵的淡水,为胡亥细细沐浴,洗去身上脏污。
而后又支起炭盆,一人撩起、铺散胡亥的长发,一人持扇将炭盆升腾的热气吹向头发,慢慢烘干胡亥的长发。
直至两个半时辰后,胡亥才终于吹干头发,换上一身朝服,振奋高呼:“靠岸!登陆!”
见舫船终于再次前进,在番禺港苦等许久的赵佗不禁嗤声轻笑。
番禺县令吕鱼循声看向赵佗,与赵佗一同笑了起来。
扶苏登基继位、大赦天下的诏令已于昨日由快马传入了南海郡。
所以赵佗和吕鱼都很清楚,胡亥那所谓的二世皇帝不过只是自封的而已。
区区一个自封的二世皇帝,还在他们面前摆这么大的架子?
他配吗!
但当蜃楼巨舰停靠在番禺港,任嚣、赵佗、吕鱼等南海郡官吏还是尽数拱手高呼:“臣,拜见陛下!”
迎着如此声浪,胡亥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只是这一声‘陛下’,就足以洗去胡亥的一路风尘和万般磨难!
顺着跳板登上港口,胡亥学着嬴政的模样略略颔首,淡声道:“诸位爱卿免礼。”
胡亥的身量与嬴政相仿,胡亥也时常跟随在嬴政身边,能把嬴政的动作学个八分相似。
但南海郡官吏心里却不约而同的升腾出了一个相同的词语——沐猴而冠!
再看胡亥身上穿着的还是公子朝服而非皇帝冕服,头上顶着的只是黑布包巾而非通天冠,不少官吏心头嗤嘲更甚。
沐猴而冠好歹还戴了个冠,但他们的这位皇帝陛下,连个冠都没有!
正要再多看两眼胡亥,南海郡官吏的目光却突然迎上了李斯那冷冽的目光。
顿时,一众官吏不敢再看,下意识的低垂头颅。
李斯环顾全场一周后,方才冷声发问:“南海郡郡守任嚣何在!”
一名年约六旬、身形儒雅、脸色发青的中年男子上前拱手:“臣、咳咳、臣南海郡郡守任嚣。”
“拜见陛下!”
看到任嚣的体态和面色,胡亥下意识的关切发问:“爱卿染疾乎?”
任嚣心里一颤,眼中突然闪过几丝冷色,但还是躬身道:“启禀陛下,臣无恙。”
胡亥还想再问,因为是个人都能看得出任嚣生病了。
但李斯却抢在胡亥之前温声开口:“任郡守本是北人,却常年为秦驻守于南海,镇守不通教化的百越万民,让百越万民心向大秦、自称秦人,境内政令通达、万民乐业。”
“任郡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劳苦功高!”
“本相,敬之佩之!”
末了李斯给胡亥使了个眼色。
将领最怕的不是战败,而是皇帝对他说,爱卿你老了、病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皇帝给机会,曾经遭受大败的蒙恬也有斩获大胜的机会。
但若是皇帝说一名将领老了,那么即便这名将领悍勇如廉颇,也只能郁郁而终!
病老是客观事实,但皇帝口中的病老却是最终裁决,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胡亥赶忙说:“相邦所言,亦是朕所思。”
“爱卿实在是为大秦呕心沥血、劳苦功高!”
“想来爱卿已经许久伏案至深夜,不能好眠矣!”
说话间,胡亥还上前两步,握住了任嚣的手。
感受到胡亥掌心的温度,任嚣心头轻叹,散去心头郁气,温声道:“陛下一路劳顿,臣已备了薄酒素菜,还请陛下登车,先入番禺城洗尘休息。”
胡亥欣然颔首:“善!”
引胡亥登上驷马大车,任嚣撩起车帘,耐心介绍道:“番禺乃是臣得南海郡后营造的第一座城池,亦是南海郡郡治。”
“此城修筑已近三年,城墙已经修筑完毕,衙署、市集、工坊也已大略完工。”
“多有越人领袖自请入住番禺,成为番禺国人,城中国人所居房舍便交由这些越人修筑,如此,最多再有一年,则番禺可成矣!”
“此乃南海特产,今献陛下,望陛下悦。”
胡亥做梦都没想到他这辈子竟然还能深入岭南,一上马车就好奇的看向车外。
行在途中时,胡亥看着窗外与中原地迥异的自然风光,心情颇佳。
再取来一颗任嚣递来的果子送入口中,胡亥的眼睛更是一亮:“这是何物?”
“竟是如此美味!”
任嚣笑呵呵的说:“此物名为离支,若不离枝叶可保五六日不腐,一旦离枝,旦夕既腐。”
“但饶是五六日时间也难将离支运出南海郡。”
“臣入岭南后,以为人生之幸便是能啖此离支!”
说话间,任嚣又亲手剥开一枚荔枝放在盘中。
胡亥迫不及待的将任嚣剥开的荔枝扔进嘴里,又自己从篮子里取出一枚荔枝剥开递给任嚣,笑着说:“爱卿也吃!”
任嚣怔然。
看着胡亥眼中的些许忐忑,任嚣明白了。
方才胡亥说任嚣病了,不是来自君王的试探、打压,更不是换将夺权的前兆。
而只是因为胡亥蠢!
他还不知道他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远非一名合格的皇帝。
但一名蠢皇帝又有什么不好呢?
蠢皇帝可太好了!
任嚣赶忙起身拱手,双手接过胡亥递来的荔枝,满脸感激的说:“能得陛下赐离支,实乃臣之幸也!”
“臣以为,陛下譬如离支之枝,臣便譬如这离支。”
“臣唯愿永不离枝!”
话落,任嚣将胡亥递来的荔枝送入口中,连肉带核尽数吞入腹中!
胡亥微怔:“离支之核,亦可食?”
任嚣笑而摇头:“自然不可。”
“然,此乃陛下所赐!”
“陛下降恩,臣当拜谢,陛下降罪,臣亦不能辞!”
面对任嚣如此表现,胡亥有些惊了:“爱卿……”
一路上,李斯和冯去疾如同两名严师般教导个不停,不断告诉胡亥如何当好一名皇帝。
但直到今天,胡亥才终于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皇帝!
胡亥将一根挂着荔枝的树枝交给任嚣,认真的说:“卿不离朕,则朕不离卿。”
“肉不可不食,核不可不吐!”
任嚣肃然拱手:“唯!”
与此同时,后方另一架驷马大车之中。
赵佗坐在李斯对面,亲手为李斯斟满酒水,恭谨的说:“斯地简陋,要让陛下和相邦受些委屈了。”
“此皆乃臣等之失也。”
李斯笑而摇头:“能在短短数年内将未开化的三郡之地治理的安稳无乱,岭南诸官已可谓英才!”
没有任何铺垫,李斯直接发问:“若是本相所料不错,项梁等诸多亡命之徒皆在赵县令麾下?”
赵佗舀酒的勺子僵在原地,豁然看向李斯,迎面而来的便是李斯平静却又笃定的目光。
自知狡辩无用反而会落了下乘,赵佗继续动作,将酒倒进自己的酒爵之中,笑着说:“相邦慧眼!”
李斯心头轻笑。
项梁寻求臂助的信件都已经送到冯去疾手里了,何须李斯慧眼!
赵佗举爵发问:“相邦此来,是为抓捕亡命之徒,顺带抓走下官乎?”
知道就知道了吧。
相邦莫不是以为是在随侍始皇帝出巡?
二世皇帝自顾不暇,他有余力在乎项梁等亡命之徒吗!
李斯笑而摇头:“陛下登基之初,便已大赦天下。”
“又何来的亡命徒之说?”
举起酒爵,李斯诚恳的看着赵佗道:“本相欲请南海郡上下并所有义士,共助陛下!”
“勤王护驾,讨逆除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