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群故六国的公子公孙、权贵富商去为灭了他们母国、夺了他们权力、毁了他们生活的始皇帝修陵?
这是不是有点太阴间了!
叔孙通忍不住劝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故六国子弟终究是贵胄,其中更是多有仁义君子。”
“陛下当以礼相待。”
“如此苛待贵胄,臣以为实乃无礼之举也!”
扶苏毫不犹豫道:“故六国子弟固然曾为贵胄,然其社稷已断。”
“幸得父皇仁善,未夺其性命,而只是将其贬为大秦庶民。”
“父皇修筑皇陵乃是礼也,身为大秦庶民,为大秦皇帝修筑陵墓,亦为礼也。”
“孟子曰:贼(败坏)仁者谓之‘贼’,贼(败坏)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纣王)矣,未闻弑君也。”
“倚仗往日身份将应尽之责压于旁人身上,此为不仁。”
“身为大秦臣民、得享食秦粟却不愿为大秦皇帝修筑陵墓,此为不义。”
“朕闻征一夫矣,未闻苛待贵胄也!”
李渊和世民在对待隋朝皇室时都颇为慎重,拉拢一批,分化一批,打压一批,却不敢屠杀隋朝皇室,反而封赏了一些隋朝皇室子弟为虚职高官,得享唐朝供奉。
其根本原因不在于李渊和世民的执政思想,而在于‘正统’二字!
李渊不是推翻了隋朝才建立了唐朝,而是以隋朝总司百揆、加九锡的相国身份接受了隋恭帝杨侑的禅让,方才得皇帝之位,立国号为唐。
世民更是接受了李渊的禅让方才得皇帝之位。
换言之,李渊和世民的皇位正统性都来自于隋恭帝,承了隋恭帝的禅让大恩。
若是李渊和世民反过来屠杀隋朝皇室后裔,那岂不是厚颜无耻、忘恩负义?
但如今,扶苏虽然还是禅让继位,身为其皇帝正统性来源的嬴政却不是通过禅让得到的天下,而是用拳头硬生生打趴了六国!
头顶没了紧箍咒,扶苏又何必格外优待故六国余孽?
让这群战败的贵胄在自己手底下演变成如五姓七望一般的世家大族吗!
蒙毅也眉头紧锁的劝谏道:“故六国遗民本就不服大秦,时常勾连做乱。”
“陛下若遣故六国遗民为始皇帝修筑骊山陵,无论是身体之劳顿还是心智之摧残,都可能会致使故六国遗民生变!”
“臣知陛下欲予万民休息。”
“然,为社稷安稳计,臣谏陛下收回成令!”
让一群反秦思想最强烈的人聚集在一起,陛下您就不担心他们发动叛乱吗!
扶苏沉声发问:“故六国遗民惧身体之劳顿还是心智之摧残。”
“秦人无惧乎?”
“关中万民无惧乎?”
扶苏加重声音道:“朕以为,夫民者,皆民也。”
“关中之民是秦民,归秦之胡是秦民,故六国子弟亦是秦民。”
“身为秦民,自当承担秦民之责!”
让故六国子弟去为嬴政修皇陵,他们觉得委屈?
那让老秦人去为嬴政修皇陵,他们不觉得委屈吗?
他们才是用血和汗为大秦打天下的人,如今大秦终于统一了天下,很多秦人的爵位却都已因严刑峻法而被褫夺,不得不受征来服徭役。
反观项梁、项他等故六国余孽,明明是战败者,却在犯罪之后能得到法吏的宽宏优待,明明只是庶民却可以不受征服役,甚至还能凭借往日身份继续欺负老秦人,在杀害老秦人之后逃之夭夭,反而怨恨嬴政暴虐!
凭什么?!
扶苏长叹:“朕于军中统兵之际便屡屡听到将士们的怨怼之言。”
“为秦流血牺牲者,冻毙于驰道两侧。”
“流血牺牲抗秦者,安居于皇帝左右。”
“长此以往,天下人谁还愿为秦死战?天下人皆将喜迎逆贼矣!”
没等群臣再谏,扶苏便沉声喝令:“拨精兵一万予上卿章邯。”
“令上卿章邯率军镇守骊山陵。”
“凡见有故六国子弟勾连谋反者,擒交廷尉论罪。”
“若有故六国子弟勾连作乱,领兵镇之!”
群臣百官都能听得出扶苏话语之中的冷肃。
扶苏知道让那些心怀反意的故六国子弟一起去给嬴政修皇陵可能会激起兵变。
但扶苏并不在意。
若是故六国子弟果真兵变,正好给了扶苏大开杀戒的理由!
姚贾出列拱手,沉声高呼:“贵胄者,亦是人!”
“当今天下凡有氏者,谁人祖上非贵胄?何以故六国子弟独享特权?!”
“陛下英明!”
刘季等新晋重臣也随之出列拱手:“陛下英明!”
只不过刘季总感觉扶苏方才说话时眼睛在看着他。
怪怪的!
章邯抿了抿嘴,倍感重压,却也只得拱手:“唯!”
扶苏声音转缓:“朕亦不吝给予故六国子弟机会。”
“今年再启吏试,凡秦人皆可自荐参考。”
“若有愿仕于秦且确有才华者,朕愿以上卿之位拜其入朝!”
魏咎于扶苏有功,于秦无功,魏咎不能接受他攀着扶苏的高枝入朝为官。
所以魏咎会参加下一次吏试,堂堂正正的走进大秦朝堂。
而扶苏,也已为他留了一尊上卿之位!
群臣不知扶苏的打算,但听到扶苏此令却也松了口气,赶忙拱手:“陛下英明!”
扶苏继续说道:“水利、道路皆是国之大事,不可轻停,但却亦不可害民生息。”
“令!”
“未来三年内,徭役皆从本郡征,关中地亦然,以减徭役旅途之困。”
“每岁所征徭役总数不得超过始皇帝十年所征徭役的三成,以助万民生息。”
“除道路、水利、打造农具、转运税赋外,各郡县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征募徭役。”
蒙毅满是担忧的说:“若如此,天下道路不知何时方才能竣工啊!”
扶苏温声道:“民已疲,朕尚壮!”
让天下万民休息几年吧。
朕还年轻,朕等得起!
事涉皇帝寿命,群臣哑口无言,只能拱手再呼:“陛下仁德!”
生怕扶苏说出更劲爆的命令,蒙毅主动谏言道:“启奏陛下。”
“如今大印流落于外,虽然陛下早已传诏天下,停用旧印。”
“然,陛下身为皇帝,岂能无印?”
“臣谏,遍寻美玉,再刻大印!”
哪怕实力弱小,只要能得到传国玉玺都敢偷偷自称一句朕,一改曾经的所有志向只想一统天下。
哪怕实力强大,只要得不到传国玉玺心里就空落落的,不惜一切代价搜寻传国玉玺。
但,从来都不是传国玉玺赋予了皇帝尊崇,而是嬴政赋予了传国玉玺尊崇!
这枚让后世无数人为之疯狂的传国玉玺,对于大秦君臣而言不过只是一枚嬴政用了十一年的印玺而已。
被抢走了?
再刻一个就是。
如果扶苏的功绩远胜嬴政,那么能让后世人为之疯狂的就不再是嬴政之玺,而是扶苏之玺!
扶苏却摇了摇头:“父皇落印于禅让诏书,禅社稷与朕。”
“今父皇大印流落在外,实乃朕之失。”
“令匠人寻美玉,刻‘秦二世印’暂做朕之大印。”
“朕必当夺回父皇大印,方才算不负父皇信重!”
蒙毅面露难色:“贼子李斯已携大印登船入海,随船者还有博士徐福,其人尤善远航,甚至能操舟寻得蓬莱仙岛。”
“郡守庆时至今日仍未传回贼子消息,臣忧,贼子李斯已远遁海外!”
扶苏却是笃定的说:“贼子李斯既然胆敢于父皇面前行大逆不道之举,其人所求必然甚大。”
“相较于远遁海外,朕倒是以为贼子李斯正在寻其他贼子合谋,甚至是已寻得其他贼子臂助,随时都可能乱我大秦。”
“朕欲率漠南大营镇守函谷关。”
“若有贼子作乱,则朕即刻率军平乱、夺回父皇大印!”
群臣闻言皆惊,齐齐拱手:“兵事险恶,圣人不涉!”
“臣请陛下镇守咸阳,择大将率军为陛下平乱!”
扶苏笑道:“诸位爱卿切莫忘记,朕亦是将军,曾率军马踏头曼城,将匈奴逐至大漠之北!”
“兵事险恶,朕如履平地。”
蒙毅、杨武等曾随扶苏北伐的臣子们不说话了。
王戊、嬴潜等群臣却依旧焦声劝说:“关东事大、除贼事大,然咸阳更重!”
“臣再请陛下收回成令,镇守咸阳!”
扶苏目光转向嬴子婴,温声笑问:“子婴可愿代朕镇守咸阳?”
嬴子婴心头一凛,不知道这是扶苏的真心发问还是扶苏的敲打试探。
扶苏走向嬴子婴,右手按住嬴子婴的肩膀,声音诚恳:“父皇信重乃翁。”
“朕,亦信弟!”
“朕欲请弟代朕守咸阳,再请右相留朝臂助。”
“只不知,弟愿否助朕?”
这位原本在位仅只四十六天的末代秦王,在其短暂的政治生涯中爆发出了璀璨的光芒。
扶苏不认为嬴子婴可谓雄主。
但遍观当今大秦皇室子弟,也就嬴子婴还能一用。
嬴子婴和姚贾互相监督、合力治政,即便关中地真的发生了大乱,也理应能坚持到扶苏率军回返。
感受到扶苏浓郁到几乎不可能作伪的信任和诚恳,嬴子婴轰然拱手,肃声道:“陛下以国士待臣,臣自当以国士报之。”
“子婴不亡,则关中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