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公子扶苏上呈给嬴政的第一封奏章。
而是世民公子上呈给嬴政的第一封奏章!
世民公子与公子扶苏在世人眼中都是同一个人、使用着同一副躯体。
但嬴政依旧将他的爱与眷恋尽数给予了世民公子。
而非公子扶苏!
自己和‘自己’争宠,听起来似乎很可笑。
但对于自幼缺乏父爱、从未感受过偏爱的扶苏而言,这无比坚定的偏爱却最能触动他的心!
握着竹简的双手猛然攥紧,扶苏不自觉的回首再看嬴政,泪流满面:“父皇!!!”
父以慈待子,子必以孝报父!
扶苏高昂头颅、颈部青筋毕露,用最嘹亮的声音嘶吼:“起驾!”
“陛下,还朝!”
车驾之外,五万余官吏将士同声高呼:
“陛下还朝!!!”
西北风骤起,并不剧烈,却吹的玄龙旗猎猎作响!
两架六马大车承载着大秦的皇帝从东方回返属于他的咸阳。
百官众将举起仪仗、列成什伍,一如往昔般随行护卫,乐师手中流淌而出的却已是哀乐。
官道旁,田楠梗着脖子、满眼愤恨的瞪着那两架六马大车。
但巢夫却以更凌厉的目光瞪向田楠,逼得田楠即便内心满是反意却也不得不躬身拱手,如身边秦人一般高呼:“恭迎陛下还朝!”
车马不停,呼声不休。
二十余万内史郡臣民或是心怀愤恨,或是心怀庆幸,亦或是心怀哀叹。
但无论心中作何想法,他们在法吏的镇压下都不得不分列于官道两侧,用人墙和呼声迎接大秦的始皇帝回归大秦的权力核心——章台宫。
扶苏却是自从登上六马大车之后就再没下过车,只是从木箱中取出一卷又一卷竹简近乎于贪婪的看着。
卷卷竹简尽皆染血,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嬴政咳出的血。
字里行间全是爱意,蕴藏着嬴政对大秦浓郁到无法化解的爱意和对扶苏的担忧。
所有嬴政平日里碍于身份、脸面和威严不方便说的话、难以启齿的教导都落于文字,映入扶苏眼帘。
嬴政用尽了他最后的精力、心血和时间,教育扶苏该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皇帝,继承他留下的权利和责任,传承大秦社稷!
直至马车从侧边马道驶至章台宫正殿门外,熊岑才不得不出声提醒:“家主,该下车了。”
扶苏回过神来,将竹简放回木箱之中,认真的吩咐:“立刻将此箱盖印收好。”
“无令而启封者,斩!”
“若此箱丢失,与关者皆斩,连坐其户!”
熊岑心头一凛,肃然拱手:“唯!”
扶苏右手握住嬴政的手,撩开车帘看向已经等候在阶梯之下的群臣百官,温声开口:“精锐护送、大军相迎、礼乐为伴、臣民垂首、干净清爽的回返咸阳。”
“这,才是父皇该有的体面!”
好像嬴政还活着似的,扶苏看向嬴政,笑着说:“父皇,儿臣带您回家。”
双手探入嬴政的颈下和腰下,扶苏粗壮有力的臂膀将嬴政拦腰抱起,脚步沉稳的走下马车,越过门槛,拾级而上,将嬴政小心翼翼的安置于皇位软榻上。
旋即扶苏迈步下阶,站在阶梯之下首列。
待到在朝群臣尽数入殿谨立,扶苏率群臣百官拱手高呼:“臣,拜见陛下!”
但这一次,却没了问安之声。
苏角躬身侍立于嬴政身侧,沉声开口:“朕病益重,寿已无多,朕之身轻,社稷事大。”
“传令太子扶苏,即刻率群臣往泰山,于泰山行封禅之礼!”
“传令各地官吏,无须再将奏章传至朕处,直奏咸阳,请太子批阅决断。”
“始皇帝十一年七月十日,上诏!”
听到这番诏令,扶苏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千折百转、兜兜转转,他最终却仍是因禅让而继位!
唯一的区别是,李渊被迫禅让大位与李世民,李渊却还能在宫中颐养天年生孩子,被扶苏尊为太上皇。
嬴政主动禅让大位与扶苏,嬴政却已身体冰冷的躺在软榻上,让扶苏没有机会奉养嬴政终老!
何其可悲!
又何其可笑!
叔孙通、伏胜等博士们却是人都傻了!
禅让?!
儒家推崇天下为公,为政以德,选贤任能,内圣外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等政治思想。
而这一切政治思想最为直接、最为准确、最为极致的外在体现,就是禅让!
不是只有荀子看过记载着舜囚尧、禹杀舜历史的史料,很多儒生都曾看到过这段记载。
但即便那场传说中的禅让真假难辨,更是距今已经过去了两千年,他们依旧高举禅让的大旗,坚定认为禅让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这是寄托着他们对君主所有美好幻想的梦啊!
而今日,儒生们公认的暴君、诗书百家语的焚烧者、集天下于一家的霸权者、掀翻大周的谋逆者、伏尸百万的杀戮者,却要将皇帝大位禅让与世人公认的君子扶苏。
让天下数百载儒生不惜以性命相求的美梦成真!
这是假的吧?
这一定是假的!
暴君怎么可能突然成为圣王!
高台之上,苏角将盖了大印的缣帛面对群臣,长叹一声:“始皇帝十一年七月十二日夜。”
“陛下崩于琅琊。”
“是时,郎中令赵亥将儒生们整理的禅让礼仪奏章送入帐中,本官同往,便见陛下已崩!”
“相邦冯去疾、左相李斯、郎中令赵亥等诸乱臣顿生歹意,顷刻暴起,于陛下面前悍然造反。”
“饶是御史大夫毅、上卿贾、本官、上卿信等诸位同僚率群臣义士死战,亦只能保住陛下不失、大营不乱、百官幸存,未能阻止乱臣携大印逃亡。”
“此诏,便是最后一封加盖陛下大印的陛下诏!”
群臣失声惊呼:“什么?!”
大印被乱臣抢走了?
那乱臣定会以此印祸乱大秦社稷啊!
叔孙通却没考虑那么多,毫不犹豫的出列道:“乱臣好胆,竟是于陛下驾崩后立刻夺走了陛下大印!”
“如此,则此诏必是陛下在世时所下,此印必是陛下在世时所盖!”
群臣也回过神来。
扶苏不掌握嬴政的大印,且嬴政的大印在嬴政驾崩之后就被乱臣抢走了。
反而让这张诏书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因为扶苏就算是想矫一封禅让诏书,他也没那个能力!
叔孙通拱手再礼,情真意切的高呼:“陛下法效尧舜,选贤任能,禅让大位与仁人君子。”
“此实乃社稷之幸、大秦之幸、天下之幸。”
“臣以为,陛下者,真圣王也!”
高呼间,叔孙通侧目看向身后儒生博士,狂使眼色。
虽然陛下焚书坑儒、集权于上、战争不休、严刑峻法、篡周之位……
但陛下他禅让与君子了啊!
陛下可是两千年间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大权在握时主动禅让的君王。
何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倘若两千年间唯一一位禅让的君王却是个暴君,那岂不是说明儒家所求非是圣王法,而是暴君法了吗?
夸!
都给本官狠狠的夸!
不夸不配做儒生!
不止要夸,还要告诉天下儒生,要淡化陛下的暴虐之举、突出陛下的仁善之举。
哪怕是编,也得给陛下编些仁善小故事,让世人都盛赞陛下是与尧舜禹并肩的道德楷模!
陛下的身后名已经不是陛下一个人的事了,而是与所有儒生利益相关的大事!
伏胜等所有儒生赶忙出列拱手,同声高呼:“陛下英明!”
“陛下者,圣王也!”
躺在高台上的嬴政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他生前苦苦寻求关东儒生的认同和支持无果。
但现在,却又是这群讥他暴虐的儒生们率先站出来夸赞他的仁义!
王戊、韩仓等群臣百官也争先恐后的齐齐出列拱手:“陛下英明!”
“臣附议!”
扶苏双眼怔怔的仰望嬴政,数息之后轻声一叹:“往泰山禅让,乃是父皇遗诏!”
“然,父皇已崩,尚未依礼停灵,亦不曾依礼敛尸。”
“如今天气炎热,孤如何能忍心拥父皇往泰山举行禅让之礼!”
“孤,不得不抗诏不尊!”
嬴政的尸体已经有些浮肿,必须立刻收敛。
扶苏自信,以他日后的功绩足够往泰山封禅。
以亵渎嬴政为代价登一次泰山?
扶苏不为也!
群臣面面相觑,嬴潜陪着小心说:“太子所言甚是。”
“太子一片孝心,陛下也必定欣慰。”
“臣以为,太子可往雍都,在列代先祖的见证下行禅让之礼!”
诸博士全都眼巴巴的看着扶苏。
这可是儒家两千年难得一见的盛事,儒生们当然希望能办的越隆重越好!
扶苏却再度摇头:“秦之所以安宁,皆是因父皇威重。”
“如今父皇驾崩,大印流落在外,孤以为天下顷刻便乱。”
“父皇托付社稷与孤,孤不当耗费时间前往雍都祭祀,而坐视社稷将乱于不顾!”
扶苏的态度坚决,嬴潜只能再度让步:“太子所言甚是,万事皆当以社稷为重!”
“旬日之后便是吉日,旬日时间也堪堪足够筹备祭祀之物。”
“臣谏,于旬日后,在咸阳城行禅让大礼!”
儒生们看向扶苏的目光甚至已经满是哀求。
禅让大礼可是多少儒生梦寐以求的盛景,多少大儒做梦梦到的都是圣王禅让的场面,此次禅让更是会成为儒生宣扬圣王理论的权威素材,甚至可能会被用上几千年。
前往雍都祭祀,而非是前往泰山祭祀已经是在退而求其次了。
求太子发发善心同意吧!
但是谁都没想到,扶苏再度拒绝:“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春秋》有言:缘民臣之心,不可一日无君!”
“君位虚悬,则陪臣执国命。”
“孤不为也!”
扶苏话中意味鲜明。
孤要现在!立刻!马上继位!
莫说是旬日,孤一日都不愿等!
群臣众将诸博士面面相觑。
如果扶苏是通过夺门宫变、血战篡位才得的大统,如此急切也是合情合理。
但扶苏乃是陛下册立的太子,本就是国之储副,如今更有陛下的禅让诏书,天下人谁都无法质疑扶苏的正统!
何必表现的比政变夺权之君更加急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