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仰起头、闭上眼,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旋即沉声喝令:“令!”
“内史郡咸阳之东的各郡县乡里官吏率所有臣民即刻前往官道两侧。”
“将军杨端和、太子詹事子婴、少府章邯即刻率其麾下将士前往长安乡。”
“大秦嬴姓皇室子弟,咸阳城所有官吏,诸宫所有宦官、阉人、宫女即刻于章台宫外集结,随孤一同前往长安乡与大军合兵!”
扶苏并不在意场面大小。
但扶苏知道,嬴政在意。
以嬴政的功绩和慈爱,也值得一场能让他满意的盛大落幕!
二十余万大秦臣民立刻奔赴官道,四万余将士贵胄于长安乡合兵,在长安乡完成集结后立刻东进。
急行狂奔一百六十里后,一支同样急行而来的军队映入众人眼帘。
七千余骑士或是衣裳褴褛、满身血污,或是衣裳褶皱、浊臭不堪,每一名骑士都满面疲色、眼珠发红,其胯下战马也在喘着粗气。
被七千余骑士簇拥在中间的两架六马大车却是相对完好,高悬于半空中的玄龙旗更是洁净如新,只是因为没有能承载它飞翔的风,便疲累的垂在旗杆上。
遥遥看到如此场景,群臣众将尽皆面面相觑。
自从蒙恬和李信大败后,关中有多久没迎接过如此败兵疲师了?
但知道个中详情的群臣众将却是尽皆声音复杂的叹息。
只看此军的军容,他们就能猜得到那一夜的战况究竟有多惨烈。
嬴政刚出生不久就亲历了邯郸之战,话都还说不利索,耳边就听到了百万大军的喊杀声。
嬴政加冠当日便经历了蕲年宫之变,以两名同胞弟弟、数千将士的鲜血和一场血战拉开了嬴政亲政的序幕。
嬴政亲政之后挥师出关横扫六国,以六国社稷、六国鲜血和数百万将士的鲜血谱写了一场举世无双的统一华章,开创了崭新的大秦王朝。
嬴政驾崩当日又经历了琅琊之变,以数千将士的鲜血拉下了嬴政统治的大幕!
出生、亲政、执政、驾崩,战争彻底贯穿了嬴政的一生!
扶苏双手不自觉攥紧缰绳,沉声大喝:“乐!”
竹尺击弦,乐师吹笙。
十六名乐师坐在平车上奏起哀乐,随车前进。
扶苏再度喝令:“列阵!迎!”
呼喝间,扶苏策马上前,群臣众将分列方阵,尾随于扶苏之后,缓步迎向那面玄龙旗。
终于,两支队伍顺利会师。
扶苏嘶声高呼:“恭迎陛下还朝!”
四万余官吏将士或是拱手或是持枪俯首,同声高呼:“恭迎陛下还朝!!!”
呼声震天,扶苏再也忍耐不住,率王戊、嬴潜等重臣策马离阵出迎。
蒙毅、姚贾、苏角、刘季、韩信、张勇等人也主动策马相迎,离着老远就拱手道:“臣,拜见太子!”
扶苏强忍住心头急切,勒马止步,看着苏角胳膊处尚未痊愈的伤,声音难掩怜惜:“诸位爱卿,受苦了!”
苏角咧嘴一笑:“为太子做事,何苦之有?”
“能全令而回,不负太子恩义,臣便欢喜不已!”
扶苏没有多言,只是用力拍了下苏角的肩膀,关切的发问:“此战伤亡如何?”
如果扶苏直接冲向六马大车,苏角、刘季等人会赞扶苏一声孝顺。
但扶苏孝顺与否与他们何干?
扶苏又不唤他们为阿翁!
如今扶苏先行问起伤亡,苏角的声音更多了些亲近:“回禀太子,臣麾下确认为太子战死者六十一人,重伤十七人,不明立场者四百八十二人,郎中户将邓宗亦重伤。”
“步卒行路缓慢,臣已令右中郎将彭越押送步卒、百官、宫女和伤员缓行于后,预计将于旬日后抵达咸阳。”
扶苏的目光看向韩信,韩信便赶忙开口:“此战我部将士战死两千一百七十二人,重伤一千零五十七人,多为听太子召而主动投军的义士。”
“臣擅专,拨士卒三千、新兵一万入东海郡郡守蒙庆麾下,随蒙郡守一同乘舟船追击逃亡的公子胡亥、左相李斯和右相冯去疾。”
“还望太子恕罪。”
刘季笑呵呵的说:“我部战死将士仅六百六十一人,重伤三百一十五人,其中太子侍卫阵亡四十九人,余者皆是大野泽义士。”
“不过我部的斩获可是不少,足有两千二百零八级!”
韩信看向刘季的目光有些无语。
这也要邀功?
扶苏慨然轻叹:“此战乃是奸贼乱臣之罪,而非将士之罪。”
“将士只是听从上令而战,不知其所行对错,何罪之有?”
“秩五百石以下、五百主以下之士,无论兵戈所向皆视作为秦战死。”
“秩五百石以上、五百主以上之士,若不能确认其人至死皆在为乱臣而战,皆视作为秦战死。”
嬴政在面对这等乱局时,会选择将所有涉事人员无论身份尽皆重惩、流放。
但在扶苏看来,基层小卒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错?
如果遵从上令也可能会被问罪,那以后基层小卒在听令厮杀时难免心生犹疑,兵戈变钝!
群臣众将尽皆心生感动,齐齐拱手:“太子仁德!”
扶苏继续说道:“父皇驾崩、孤未登基。”
“将士愿为秦鏖战皆是出于对孤的信任,凡是于此战战死、重伤的将士,皆是为孤而死、为孤而伤。”
“义士以重报孤,孤理应以重报偿。”
“传孤令!”
“凡于琅琊之变、章台宫之变为大秦而战者,若其身负罪责,除不赦大罪外,尽数赦免,无论早早入阵还是中途倒戈,皆拜爵一级。”
“此战首功,三倍论算,战死则由其长子继承,不降等,其妻、子、父母迁入关中,由朝廷代其赡养教导。”
“凡此战重伤将士,尽数迁其户入关中地,由朝廷依其能力安排官职,若已无力为官,则由朝廷奉养其户。”
听到扶苏这番命令,刘季、韩信等所有人尽皆呼吸一促。
活有重赏、死无顾虑!
一时间,他们竟是不知道他们这一战究竟是报答了扶苏的恩义,还是又承了扶苏的重恩,更是为那些战死的袍泽倍感欢喜。
那些袍泽没白死!
刘季、韩信等人齐齐拱手,情真意切的高呼:“拜谢太子!”
张勇更是眼眶发红,轰然拱手:“太子处处为吾等思虑,吾等岂能不重报?”
“臣厚颜,代大野泽义士拜谢太子恩重!”
扶苏摇了摇头:“非是诸位谢孤,而是孤谢诸位。”
“若非诸位奋勇,孤实在不敢想象,父皇会遭遇何等折辱!”
察觉到扶苏的话风转变,刘季当即右手一引道:“陛下就在车中,还请太子拜见。”
一直充当嬴政御者、随侍嬴政的熊岑也起身行礼:“家主,陛下在此。”
扶苏动作有些慌乱的下马,快步冲向六马大车。
但当扶苏站在车厢外时,脚步却又停滞,生怕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场景。
两息后,扶苏心里的思念终究还是压倒了恐惧,促使扶苏动作轻柔的撩开车帘。
入眼,便是嬴政!
此刻的嬴政紧闭双眼、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之上,须发干净,面容安详的躺在软榻上。
软榻下方、四周和半个车厢内所盛尽是冰块,还有仆从在不断更换新冰,让整个车厢都处于相对寒冷的温度。
褶皱且满是血污的冕服被叠起放在嬴政脑袋侧边,穿在嬴政身上的则是一套干净整洁的日常款玄底纁纹绣金丝长襦。
虽然嬴政的身形和面容略略有些浮肿,在外的皮肤也明显被遮了一层珍珠粉,但若不细看,便好似只是正在酣睡,而绝非已经离开了人世间!
扶苏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面向嬴政拱手一礼,声音极其诚恳又不舍的高呼:“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扶苏知道,这便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说出如此问候了。
浓浓不舍涌上心头,看着嬴政安详的面容,扶苏泪已夺眶而出,声音却温和带笑:“能再面见父皇,见父皇音容笑貌依旧。”
“实乃儿臣之幸也!”
熊岑恭谨的陪侍在旁侧,遗憾的低声道:“时间紧迫、材料短缺,卑下也只是粗通礼仪。”
“卑下只能行香汤之礼,再取寒冰镇邪。”
“终究还是怠慢了陛下,卑下有罪!”
君主驾崩之后需要停灵数十天,所以各国都有一套细密繁复的敛尸技术,保证君王在下葬时肉体不腐不坏。
即便是以大秦的技术水平,也能做到让君主驾崩后数年不腐,甚至是下葬千百年后的容貌依旧与生前别无二致。
但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君王,却仅仅只是驾崩九天便已略显浮肿!
何其悲哀!
扶苏面上却无甚悲色,反倒是握住了嬴政的右手,难掩庆幸的说:“汝做的已经很好了。”
“很好很好!”
扶苏只怕再见嬴政时先入眼帘的却是满眼鲍鱼,更有层层咸鱼压在嬴政身上,让嬴政停留人世间的最后时间都只能忍受恶臭之气,肉身更是在臭鱼和高温的双重摧残下迅速腐败。
如今嬴政的车驾干净清爽,遗体也未遭损毁玷污。
扶苏再见嬴政时恍惚间甚至以为嬴政尚未驾崩。
这就已经很好了。
真的真的很好了!
不枉扶苏将麾下亲信尽数派往嬴政附近,也不枉嬴政与扶苏父子一场!
熊岑手指向旁侧一方木箱道:“臣为陛下沐浴之际,于陛下怀中发现了这些木筒和缣帛。”
“臣不敢随意处置,又担心会有遗漏,便请太子詹事丞刘季打扫战场,将战场上遗落的所有竹简尽数收集了起来,装入此箱。”
扶苏当即打开了箱盖,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卷并未封装的竹简。
扶苏手指微微发颤的打开竹简,映入眼帘的便是熟悉的字迹。
那赫然正是扶苏上呈给嬴政的第一封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