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巢夫走到一边,赵宁低声道:“巢兄曾言,对当今大秦失望透顶。”
“非只是巢兄如此,天下人皆如此!”
“陛下驾崩,天下必乱。”
“巢兄所擒尽是公子公孙,没准以后就会有人来支持他们为王。”
“今日得罪了他们,于巢兄而言无甚好处,但若是放过他们一马,待到他们重登高位,必会念巢兄一份旧情,赐巢兄尊崇。”
“举手施恩,何乐而不为啊?”
巢夫是世代生活在关中这片土地上的老秦人。
他本该是最忠于大秦的人,但他对大秦的爱却早已如其他老秦人一般被消磨殆尽。
建功用我命,功成吸我血,这谁受得了?
再加上赵宁等故六国余孽的主动亲近、洗脑蛊惑,巢夫只恨天下已无敌国,不能速速推翻大秦!
巢夫坦然道:“巢某确实对当今大秦失望透顶。”
赵宁面露笑意,刚想继续游说便听巢夫沉声道:“但只是对当今大秦,而非是对未来大秦!”
“太子仁善!”
“大秦已数百年不曾出现过如此仁君!”
“今太子承袭大统,乃是秦人之福。”
“本官相信,只要太子继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宁闻言气闷,反问道:“太子为太子时仁善,焉知太子为皇帝时依旧能仁善?”
“权力,动人心啊!”
“巢兄尚不知太子登基之后会如何施政,早早为了太子而与贵胄成仇,此不为不智乎?”
“倒不如先行放了家叔父,若是日后太子果真如巢兄所料一般为仁君,再竭力投效,何如?”
巢夫却摇头道:“太子者,君子也,天下皆知。”
“本官深信太子!”
“太子以仁待吾等,吾等自当以义相报,万万不可寒了太子的心!”
巢夫不知道扶苏登基之后会变成怎样的君王,但巢夫知道故六国君王都是怎样的君王。
他们都烂透了!
即便只是为了扶苏的仁义之名,巢夫也愿意给扶苏、给大秦一个机会,更是给他自己和万千秦人一个机会!
赵宁闻言气急,还想再劝,巢夫却摆了摆手道:“县令有言,今日定会有诸多贼子啸聚,商议动乱之事,本官无暇与赵兄多言,当与诸位同僚从速抓捕。”
“本官知赵兄此来所为何事,念及往日情分,本官放赵兄一次。”
“然,绝无下次!”
话落,巢夫便走向赵虬,沉声喝令:“速走!”
八人非法聚众并非大罪,赵虬等人关不了多久就能被放出来。
但亲眼看到曾经一起抱怨大秦的恨国小吏突然变成了忠君爱国的仗义之士,这对于赵宁而言却是沉重的打击!
如果关中地皆如此,甚至是天下人皆如此,他们还有希望光复故国,再登高位吗?
赵宁满心沉重、步履缓慢的走出赵虬宅,不解又愤恨的低声质问:“仅只是因为扶苏之名?”
“仅仅只是因为扶苏仁义?”
“彼其娘之!”
“仁义分明是无用之物,怎的就能让扶苏得民心、稳江山?!”
仁义?
仁义算个屁!
已经有太多国家用他们的灭亡告诉了世人,仁义屁用没有!
但到了大秦,这些秦人怎么仅凭一个仁义之名就换了性子?
“宁兄?”
听到呼声,赵宁转头就看到故齐公孙田楠快步跑来。
赵宁下意识的看向田楠身侧,见田楠旁边并无旁人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才刚松下去,赵宁复又自嘲一笑。
堂堂赵国公孙,如今却活的像是条过街老鼠,生怕有半点违律之处被法吏抓到。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田楠跑到赵宁身侧,低声发问:“吾方才见有法吏从公子虬宅中离去。”
“可是公子虬亦被法吏抓走了?”
赵宁讶异发问:“亦?”
田楠点了点头,沉声道:“方才有法吏突然闯入吾宅,见吾宅中仅有四位老友,不甘而走,复又警告田某,令田某近日必当遵纪守法,否则定抓不饶。”
“田某立刻出门打探,才得知县中法吏、县兵、除贼、求盗、亭卒齐出,非但沿街巡查,更还着重盯着吾等故六国子弟。”
“已有至少二十余位老友被抓入狱!”
赵宁闻言一拳砸在墙壁上,恨声低喝:“秦王政暴虐,这扶苏却也不遑多让!”
田楠声音转冷:“但暴虐如秦王政,亦有不得不屈之时。”
“田某欲要与关东族人联络,断绝粮道!”
赵宁目露错愕:“田兄欲要再演六年前的截粮之举乎?!”
六年前,嬴政于咸阳城兰池附近遭遇伏杀。
虽然嬴政全身而退,但刺客们却也逃之夭夭。
嬴政在大秦的都城遭遇刺杀,而后刺客还跑了,这让嬴政怎么忍?
嬴政当即下令大索关中,并将矛头对准了被迁入关中的故六国子弟。
故六国子弟立刻勾连合作,封锁通向关中的粮道,在短短二十天的时间里将关中米价抬升至一千六百钱一石。
相较于二十天之前,米价飙升五十三倍,并且还在继续飙升!
短缺的粮草、飙升的粮价和恐慌的民心让嬴政不得不放弃追查刺客,米价这才渐渐回落。
田楠点头道:“不错。”
“六年前,秦王政面对如此困局都不得不忍下一口恶气。”
“如今尚未登基的扶苏又如何能治粮荒之乱?”
“一旦关中动乱,关外族人便可趁机起事,而吾等只需在关中搅乱局势,便可坐等族人拥立吾等为王!”
赵宁心头猛的一热,当即拱手:“赵某愿助田兄一臂之力!”
田楠拱手还礼:“多谢赵兄高义!”
“田某这就去邀其他老友,近日还请赵兄安居宅中,切莫生事,以免被暴秦构陷抓捕!”
赵宁肃然颔首:“这是自然!”
新旧君王交替的时候,是一个国家最虚弱的时候。
而咸阳城则是大秦的都城。
如此良机对于身处大秦腹心的故六国子弟而言,绝对是数十年难逢之良机!
大量故六国子弟四处奔走,各出手段,力求让阴云笼罩关中地,为关外族人争取良机,夺回他们失去的一切!
始皇帝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章台宫。
韩仓拱手肃声道:“启禀太子,今日臣听闻关中流言,言称大禹已死,水路断绝,难有粮运入关中地。”
“各市粮价闻风而涨,至臣入宫朝议,粮价已飙升至六十钱(每石),相较于三日前近乎倍增!”
“臣以为,或是有贼子借粮做乱!”
扶苏略一思虑,便沉声道:“传令郡守腾,立刻从南阳郡调遣运粮舫船入关中。”
“每艘舫船至少需要承载三成粮草,多多益善!”
“上卿韩仓,发平准令入诸县市集,每日查探粮价,一旦粮价超过百五十钱每石,则开平准仓,取仓中粮入市,无论商贾售价几何,皆以百五十钱每石售卖。”
只要有舫船进入关中地,别管船上装没装粮食,水运断绝的谣言都将不攻自破。
即便仍有贼子作乱,扶苏依旧可以利用平准仓中的存粮平息事端。
扶苏反倒是希望贼子蹦跶的更厉害些,将扶苏以三十钱一石购入的陈粮尽数以一百五十钱一石的价格吃下!
扶苏的计划很好,韩仓却是讪讪道:“太子,大秦听用平准仓已有二十余载。”
“如今平准仓早已荒芜无粮。”
如范蠡、管仲等善于经济的相邦一样,吕不韦也很清楚经济发展和物价稳定的重要性。
所以吕不韦在其执政期内于大秦各地设立了多个平准仓储存粮食,用以在关键时刻调控粮价。
但自从嬴政于秦王政十三年发动伐赵之战起,大秦便内灾外战不断,每年收获的粮食都未必够当年用的,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充实平准仓?
如今的平准仓早已名存实亡,否则六年前故六国子弟也没机会把持关中粮价。
扶苏温声道:“孤为内史,旁的郡孤难以管束,但内史郡的平准仓却尽数充盈,足够平稳粮价所需。”
贞观元年关中大饥。
贞观二年蝗满天下,天下大饥。
贞观三年黄河决堤,河北、河南粮荒。
贞观四年……世民就来了大秦,没能看到经他治理后‘商旅野次,马牛布野,外户不闭’的万物勃发之景。
所以扶苏不知道是不是他命里犯灾荒,以至于扶苏早在漠南时就开始准备粮食,回返咸阳担任内史后其筹粮之举愈发疯狂!
韩仓双眼一亮:“太子竟然填满了内史的平准仓?!”
额的四方天帝啊!
咱大秦,阔绰了啊?
扶苏笑而颔首:“孤身为内史,理应为内史郡绸缪于未雨之际。”
“若是仍有不足,韩上卿可遍访除内史郡之外的关中商贾,从商贾处借取粮食,待到秋收之后如数奉还。”
韩仓当即明白了扶苏的粮食从何而来。
脸上是忍不住的笑,韩仓振奋拱手:“唯!”
田楠等诸多故六国子弟苦心谋划、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将要发动的截粮计划,在扶苏的三言两语间烟消云散。
非但无法影响关中稳定,反倒是能让大秦从中赚上一笔!
扶苏却没有因此而心生波澜,只是平静的说:“下一事。”
一条条由关中乱臣诱发促成的乱事被呈至扶苏面前。
但扶苏却没有半点新君的生疏、畏惧或狂傲,有的只有平静,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就好像扶苏压根不是一名刚刚决断天下大事仅只六天的新君。
反倒是一位已经登基数年、历经风雨的老牌帝王一般!
随手施为,便镇压了故六国子弟的苦心谋划。
嬴子婴担心的关中动乱?
乱不了一点!
直至苏赫巴鲁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好畴县县尉李必求见!”
扶苏的平静淡然瞬间崩溃,豁然起身,断声喝令:“传!”
“不!”
“孤亲自出迎!”
转出案几,扶苏快步跑出正殿,一路拾级而下直奔宫门,终于在宫门外看到了浑身衣裳满是血色和破洞,须发凌乱、满身脏污的李必。
扶苏颤声高呼:“李县尉!”
李必循声抬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看到扶苏跑出宫门来迎!
李必毫不犹豫的滚下马背,跪地拱手,激动高呼:“臣李必,拜见太子!”
“太子詹事丞季遣臣来报,始皇帝已入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