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疼醒的。
后脑勺撞在柴房青石板上的钝痛,混着喉咙里铁锈味一起涌上来。
我蜷在草堆里睁大眼睛,头顶漏风的瓦缝里落着细尘,像极了前世咽气前,棺材板缝隙里漏下的光。
记忆突然炸开。
前世今日,柳清欢哭着说账房潮湿,要替我把账本搬到向阳的偏厅。
我信了她的"阿姐最笨,清欢帮你收着",结果她转头就把云露茶行二十年的老账册全卖给了南茶帮。
父亲急火攻心吐血病逝,我被赶去看柴房,最后被人用茶篓闷死在装废茶的库房里。
"哐当"一声,柴房木门被踹开。
"阿姐醒了?"柳清欢的声音甜得发腻,月白裙角扫过我脚边,"爹爹让我来取账房钥匙。
您总算错账,上回把三十担茶记成三担,要不是清欢替您圆谎,茶行早被税吏封了。"
我盯着她袖中若隐若现的鎏金钥匙串——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云露茶行的暗纹。
手指掐进掌心。
前世我就是太信她这副柔弱模样,才会把钥匙交出去。
"阿姐?"柳清欢蹲下来,指尖要碰我手腕,"您发什么呆?
快把钥匙给清欢,爹爹说再算错账,茶行就要养不活咱们了。"
我慌忙缩回手,装作被吓着的样子,笔杆咬在嘴里首打颤。
原主被骂"痴傻"惯了,害怕时就爱咬笔,这是最好的掩护。
"钥匙...在...在账房抽屉。"我结结巴巴,余光瞥见她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我...我去拿。"
"不用。"柳清欢笑着拽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反常,"清欢陪阿姐去。"
账房里还飘着陈老汉熬的陈皮茶味。
我盯着案上堆成山的账本,心跳快得要蹦出来——前世就是在这儿,柳清欢把假账做得天衣无缝,连陈老汉都没看出来。
"阿姐找钥匙呀?"柳清欢踮脚去够高柜,浅粉绣鞋尖儿翘着,"爹爹说您总把钥匙藏在账本底下,是么?"
她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本《春茶进项》,我突然扑过去压住账本。
"不...不能动!"我瞪圆眼睛,指甲掐进账本封皮,"这...这叠账没算完!"
"嗤。"跟来的护院笑出声,"苏姑娘又犯傻了,上个月算错三笔账,陈老都急出白头发了。"
柳清欢按住我手背,温温柔柔:"阿姐,清欢帮你算。
你看这页,三月十五进的闽北茶,记了五十担,可出仓单是五十五担——"
"错了。"我打断她,喉咙发紧。
前世我就是没注意到这处,才让她把五担茶的差额做成了外邦茶商的私货。
"阿姐说什么?"柳清欢歪头,眼尾泛红。
我盯着那页账,心跳擂鼓。
前世柳清欢是这么教我的:"阿姐,进五十出五十五,肯定是算错了,把出仓单改五十就好。"可实际上,那五担茶根本没进仓,是她勾结外邦商队私运的。
"进五十,出五十五。"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那五担茶,去哪儿了?"
账房里突然安静。
柳清欢的手在我手背上僵住,陈老汉从里间钻出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姑娘?
你...你说什么?"
"进项五十,出项五十五。"我把账本推到陈老汉面前,故意咬字不清,"多...多出来的五担,没...没写来源。"
陈老汉凑近看,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
他翻出前月的茶商货单,又对了对茶仓的木牌计数,手开始抖:"姑娘说得对!
三月十五闽北茶商只送了五十担,可茶仓木牌记着五十五担——这五担是平白多出来的!"
柳清欢的脸白了:"陈伯,许是阿姐记错了?
上回她把二十两记成二百两,还是我..."
"不对。"陈老汉把算盘拨得噼啪响,"茶商货单有骑缝章,茶仓木牌是每日核对的。
多五担,要么货单造假,要么木牌被改了。"他突然抓住我手腕,"姑娘,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缩了缩手,装作被他吓着,笔杆在嘴里咬出个牙印:"我...我就是觉得,数字...数字不能乱。"
柳清欢猛地扯过账本:"陈伯莫要被阿姐哄了!
她从前连加减法都算不利索,今日突然..."
"清欢。"我抬头,眼睛故意瞪得呆呆的,"要我交钥匙也行。
你...你把这五担茶的来源说清楚,我...我就把钥匙给你。"
护院们开始交头接耳。
柳清欢的指甲掐进账本,指节发白:"阿姐这是要审我?
咱们是一家人,清欢怎么会害你..."
"苏姑娘。"
突然响起的男声像片凉茶叶,浸得人后颈发颤。
我转头,看见穿月白锦袍的男人倚在门框上,腰间玉牌坠着户部茶税司的朱红流苏。
他生得极好看,眼尾微挑,笑起来像被泡开的雨前龙井,"我路过账房,听见说有假账?"
柳清欢的脸瞬间红了,捏着帕子福身:"大人见谅,是我阿姐...她脑子不大好。"
男人没看她,目光落在我咬扁的笔杆上:"苏姑娘刚才说,进项和出项对不上?"
我心跳漏了一拍。
前世我见过这张脸——户部派来查茶税的员外郎裴砚,在柳清欢的假账里翻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查出云露茶行"管理疏漏"。
"我...我笨。"我低下头,手指绞着袖口,"就是...就是觉得数字不对。"
裴砚笑了,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放在我面前的算盘上:"算错了也没关系。
我帮苏姑娘一起理,如何?"
柳清欢猛地拽我胳膊:"阿姐该歇着了!
大人别理她,我们这就..."
"且慢。"裴砚抬手,玉牌轻响,"茶税司最近要抽查晋南茶商账目。
云露茶行是老字号,我明日便来细细查。"他目光扫过柳清欢攥着的账本,"正好,把这五担茶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盯着算盘上的桂花糖,甜味混着陈皮茶香涌进鼻子。
前世今日,裴砚根本没来晋南,是柳清欢说他去了扬州。
看来,我这颗"痴傻"的棋子,终于被人盯上了。
柴房的月光漏进来时,我摸着母亲留下的钥匙,金属凉意透过帕子渗进掌心。
窗外有夜鸟掠过,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算复利时的算盘珠子还响。
明日,裴砚要来查账。
柳清欢的假账,该露马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