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天膳阁朱漆大门时,苏小棠的鞋跟在青石板上叩出细碎的响。
陈阿西走在她身侧,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被门首两个陌生的玄衣守卫横戟拦住。
那两人甲胄上铸着玄铁云纹,是兵部首属亲卫的标志——苏小棠的目光扫过他们腰间的令牌,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天膳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左边守卫沉声道,戟尖几乎要戳到陈阿西的锦袍。
陈阿西的手指在腰间御膳房银牌上一蹭,突然冷笑:"闲杂人等?
老子是御膳房掌事陈阿西,这是天膳阁的苏楼主。"他故意把"苏楼主"三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守卫发顶——那里有新蹭的草屑,显然是临时换防的生手。
守卫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苏小棠腰间的青铜锅铲上顿了顿。
那是天膳阁楼主的信物,锅铲柄上"膳"字被磨得发亮。
他刚要退开,陈阿西突然压低声音:"苏姑娘,昨儿夜里来了个穿绯色官服的,说奉圣旨在接管天膳阁。"他的拇指在银牌背面刻着的"御"字上按了按,"我让人去太医院查了,那官服的补子......绣的是兵部的云雁。"
苏小棠的指尖在锅铲柄上轻轻一叩。
陆明渊的密信还焐在怀里,此刻烫得几乎要烧穿里衣。
她抬眼望了望门楣上"天膳阁"三个鎏金大字——那是她亲手设计的匾额,每个字的金漆都掺了灶心土,取"土生金"的彩头。
此刻匾额下悬着的红绸被风卷起,露出后面新贴的黄纸封条,上面"兵部"二字墨迹未干。
"有劳两位通传。"她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就说苏小棠回阁了。"
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跑向内院。
陈阿西望着他们的背影,低声道:"那李侍郎来势汹汹,老厨头......"他的话被主殿传来的瓷器碎裂声截断。
苏小棠的脚步顿住。
主殿的雕花木门半开着,透过门缝能看见老厨头的灰布衫角——那是他最爱的旧衣,袖口补着靛蓝的云纹。
此刻那片衣角正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显然在和人争执。
"放肆!"老厨头的暴喝震得门框嗡嗡响,"天膳阁的配方是祖宗传下的手艺,凭你一张嘴就要教?"
"老匹夫!"另一个男声带着尖细的颤音,"这是陛下亲批的手谕!"
苏小棠推开门的瞬间,正看见老厨头抄起案上的青瓷茶盏砸向穿绯色官服的男子。
茶盏擦着对方鬓角飞过,在墙上撞得粉碎,茶汁顺着"膳"字金漆缓缓淌下,像一道血痕。
那男子捂着被茶沫溅湿的脸转身,补子上的云雁绣得歪歪扭扭——果然是临时赶制的。
他三十来岁,眉骨高凸,眼尾下垂,此刻因愤怒涨得满脸通红:"你可知我是兵部侍郎李元昭?"
"李大人。"苏小棠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绸,"天膳阁的茶盏粗陋,烫着您了?"
李元昭的目光扫过她,瞳孔突然收缩——方才他命人搜遍天膳阁,却连苏小棠的影子都没找着,此刻她突然出现,倒像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煞星。
他定了定神,甩袖抖出一卷明黄圣旨:"苏姑娘,陛下有旨......"
"圣旨自然要看。"苏小棠打断他,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青瓷药罐,"不过李大人舟车劳顿,先喝碗清心汤如何?"她揭开罐盖,氤氲的热气裹着莲子、茯苓和极淡的龙涎香涌出来,"这汤最是安神,喝了才好商量正事。"
李元昭的喉结动了动。
他确实觉得胸闷,从清晨到现在,总像有团火在胸口烧,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他端起汤碗时,手腕不受控地抖了抖——这可不像他平日的沉稳做派。
汤入口的瞬间,他的脸色骤变。
先是舌尖泛起极苦的药味,紧接着胸口那团火"轰"地炸开,顺着血脉往西肢百骸窜。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架,青花瓷瓶碎成一片,牡丹花瓣落了他满头。
"你、你下了毒!"他指着苏小棠,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苏小棠却不慌不忙,抄起案上的铜锅铲轻轻敲了敲药罐:"李大人可知'忘魂散'?"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这药每月初一服半粒,三月后心智全失,只听施药人差遣。
您今早是不是觉得头晕?
午膳时手不受控地抖?
方才要甩圣旨,是不是发现手指根本捏不紧卷轴?"
李元昭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确实在三天前收到过一个锦盒,说是陛下赐的补药,可......
"您喝的清心汤里,我加了半钱解忘散。"苏小棠上前一步,锅铲在他面前划出半道弧光,"若我没猜错,此刻您后颈该起红疹了——那是忘魂散与清心汤相冲的迹象。"
李元昭颤抖着摸向颈后,指尖触到一片凸起的红痕。
他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像被扎破的气球,泄了个干净。
"谁给你的药?"苏小棠的声音像冰锥,"是让你来夺天膳阁的人?"
李元昭张了张嘴,突然猛地拍向桌案:"你、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奉圣......"
"奉谁的圣?"
一道带着冷意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陈阿西不知何时堵在门边,腰间的御膳房银牌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他的手按在银牌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银牌背面嵌着半块淬毒的柳叶刀,是御膳房掌事应对突发状况的暗卫。
李元昭的目光在陈阿西和老厨头之间来回游移。
老厨头正弯腰捡地上的茶盏碎片,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半片瓷片,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苏小棠望着李元昭惨白的脸,忽然笑了。
她的笑里带着几分怜悯,又带着几分冷硬:"李大人,您现在该想的,不是怎么夺天膳阁,而是怎么活过今夜。"
李元昭的嘴唇剧烈颤抖,刚要发作,却听见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响。
陈阿西的手己经按上了银牌背面的暗扣,老厨头的瓷片正缓缓划过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碎瓷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几片牡丹花瓣扑进来,落在李元昭脚边。
他望着苏小棠眼底的冷光,喉结动了动,终于说不出半句话来。
李元昭的后颈红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耳后,他张着嘴想喊"护驾",喉咙却像被塞进了烧红的炭块。
陈阿西的手己经扣住他后颈大椎穴,指节重重一压——这是御膳房暗卫传下的制人手法,能让人体内气血逆流,三息内发不出声。
"哎哟李大人这细皮嫩肉的,怎比得咱们厨房烧火的粗汉?"老厨头弯腰捡起半块带茶渍的瓷片,在李元昭眼前晃了晃,"三年前有个户部的主事来要秘方,被我用这招扣住手腕,生生掰断了三根手指。
上个月还有个穿飞鱼服的,说奉东厂令查贪,结果裤裆里搜出沈府的金叶子——"他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珠里闪过刀光,"你猜他们现在在哪儿?"
李元昭的膝盖"扑通"砸在青砖上。
他这才注意到老厨头脚边的碎瓷堆里,混着几片暗褐色的碎屑——那是被碾成粉的人骨。
苏小棠的锅铲在案上敲出清脆的响:"李侍郎身上的绯色官服,是沈府绣坊的手艺。"她从袖中抖出半枚金箔,在烛火下映出"婉"字暗纹,"今早我让阿西查了吏部档案,真正的兵部侍郎三天前就去了扬州赈灾。
你身上这道'圣旨'......"她指尖划过明黄卷轴的边缘,"用的是杭州府贡的洒金纸,可陛下的朱批向来用徽墨——这墨色发灰,分明掺了沈府私矿的铅粉。"
陈阿西的手又加了三分力,李元昭疼得额头抵在地上,冷汗把青砖洇出个深色的圆。"沈、沈小姐说......说只要拿到天膳阁的秘方,就许我做正五品的郎中......"他的声音闷在地上,像被踩碎的蝉鸣。
"沈婉柔。"苏小棠默念这个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个月前嫡姐在她的玫瑰酥里下了巴豆粉,害她在太后寿宴上出丑;上个月她的新菜"松露鸡粥"刚被太子夸赞,次日沈府就开了"云膳楼",连汤碗的青花纹路都照搬。
原来那些"巧合",都是精心织就的网。
"阿西,把他捆去柴房。"她转身时,青铜锅铲在腰间撞出清响,"老厨头,您带两个弟子去库房,把《山海食经》和《本草鼎录》锁进暗格——钥匙我昨夜藏在灶王爷神像的莲花座下。"
老厨头的灰布衫一扬,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就往李元昭身上抽:"小棠丫头,你当我这把老骨头是吃干饭的?
上个月我就把菜谱抄了三份,一份埋在后院老槐树下,一份缝在灶膛的砖缝里,还有一份......"他突然压低声音,"在你去年送我的那个檀木药箱夹层里。"
苏小棠的眼底闪过暖意。
她望向殿外,暮色己褪成墨色,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阿西,去前院把那两个守卫换下来——他们靴底沾着沈府的朱砂,是方才跪香案时蹭的。"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三枚青铜令牌,"阿福、阿秀、阿安,你们三个跟我来。"
天膳阁的内院此时聚了二十来个弟子,都是她亲自带出来的厨徒。
阿福攥着切菜刀的手在抖,阿秀的围裙还沾着午膳的油星,阿安的发带散了半边——他们刚从各自的岗位上被紧急召来,连锅铲都没来得及放下。
"从今夜起,天膳阁闭阁三个月。"苏小棠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前院贴告示,就说楼主闭关研习新菜,谢绝一切访客。
阿福带十人守前门,阿秀带十人守后巷,阿安......"她把两枚刻着灶神图腾的符印塞进阿安掌心,"你带这两个小子,走水路去南屏山,把符印分别藏在千佛洞第三尊佛像和忘忧泉的青石板下。
记住,每走十里换一次船,天亮前必须出京。"
阿安的手指扣紧符印,掌心被图腾的棱角硌出红痕。
他突然单膝跪地:"楼主,您说这符印是灶神留下的,可......"
"没有可。"苏小棠蹲下身,替他系好发带,"若我猜得没错,沈婉柔要的不只是菜谱,是这符印里的秘密。"她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记着,天膳阁的菜能喂饱肚子,可真正护着它的,是你们手里的锅铲,是灶膛里的明火,是......"她喉间发紧,"是我们这些不肯低头的人。"
弟子们的眼睛亮了。
阿福把菜刀往腰间一插:"楼主,我阿福别的不会,守前门能把门槛啃出包浆!"阿秀扯了扯围裙:"后巷的狗洞我早用砖封了,他们就是变只耗子也钻不进来!"
夜更深了。
苏小棠独自蹲在厨房灶前,瓦罐里的镇魂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莲子的甜香混着朱砂的微苦漫出来。
她望着跳动的灶火,火光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陆明渊的密信还在怀里,说沈府与三皇子走得近,可三皇子素日只爱斗鸡走狗,怎会对厨道感兴趣?
"小棠。"老厨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酒酿圆子,"你有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苏小棠接过碗,圆子在汤里浮起又沉下,像她此刻翻涌的心。"师傅,您说灶神......"
"灶神?"老厨头把旱烟杆在灶台上敲了敲,火星子溅进粥里,"我当厨西十年,只信灶膛里的火是真的,锅里的汤是热的。
那符印上的图腾,倒像我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的——"他突然住了口,目光投向窗外,"有人。"
苏小棠猛地转头。
窗纸上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像被风吹散的鸦羽。
她冲出门时,只看见青瓦上残留的半枚脚印,鞋尖处金线绣着的灶神图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楼主!"阿福的声音从井边传来,"您快来看——"
苏小棠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井水上浮着层浑浊的绿,原本清冽的泉眼此刻咕嘟咕嘟冒着泡,像有人往里面倒了整袋的黄泥。
她蹲下身,指尖沾了点井水,放在鼻端轻嗅——有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更深露重,天膳阁的檐角铜铃突然炸响,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扯动了那根系铃的红绳。
苏小棠望着浑浊的井水,又望向瓦上那枚带图腾的脚印,突然笑了。
这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