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聘不理解徐否为什么要在乎徐利。
作为医生,拯救病人的性命是他的天职,哪怕对方是罪犯,他都依然会按照职责治疗。
可徐否又图什么呢?
他不喜欢徐否受伤,也不喜欢徐否叹气,尤其是她现在坐在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说什么“早就知道”的鬼话。
“你知道个屁。”朱聘说。
“徐利既然想去普通病房,”他说,“明天我就去把她转到普通病房。”
徐否:“转吧。”
朱聘己经准备好骂她,被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吓了一跳。
他愣了一会,说:“……我说到做到。”
“嗯,”徐否抿了抿唇,说,“所以你别生气了。”
她抬眼,看向朱聘。
朱聘别过脸:“我没有生气。”
“别想了,朱聘,你不是徐利的姐姐,没必要代替我思考,”徐否说,“再怎么想下去都没法理解我,最后,你会很难受,难受到想骂我。”
“我确实想骂你。”
徐否扯了扯嘴角,说:“但你又太体贴,所以骂我也会心里难受。”
朱聘不承认:“该骂还是得骂。”
“骂吧,”徐否说,“你是骂了又帮我的人,我会听你的话。”
朱聘根本说不过她。
可能是一旦真心为某人好,即使怒其不争,也难以因为自己一时的怒气而出言否定对方的一切,让对方受伤。
不骂不痛快,骂了又会后悔。
朱聘时常因为自己这颗容易共情别人的心而受到折磨。
他做医生多年,面对那么多有各种各样困境的病人,依然一会为这位难过,一会为那位着急,只是他能做的事情更多了。
“所以那时候网友骂你,你就觉得不在乎吗?那些人因为自己不爽骂你,你就搞精神胜利法是吧?他们又没为你做什么,凭什么骂你?我都忍着不骂你!窝囊得我必须给你一下。”
朱聘举起手,犹豫了一会,选择给她的脑壳一下。
“好疼,”徐否缩了缩脖子,说,“好想抽烟。”
朱聘黑了脸:“我开骂了。”
他又叹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帮徐利?”
徐否摇头:“你听了会不舒服。”
朱聘瘫倒在靠背上:“说吧。”
“你认朋友都还算有眼光,说明你看人很准,”他深吸一口气做心理准备,又憋出一句,“你选骆厦,他虽然人品不咋的,但也成了顶流——算了,不想夸他。”
徐否说:“因为徐利是个好人。”
朱聘鲤鱼打挺,想伸手再给她一下。
徐否动也没动,只说:“徐利第一个LV包,送给我了,为了让我能在面试充场面。她所有钱全部放在我这里保管,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和骆厦最开始跑通告的时候,用的是外婆送给她的代步车,一首到骆厦变红。”
朱聘闭上眼。
果然听了不舒服。
“我一开始问你为什么救她,你说她是个好人,就是这个意思?”他眉头颤动,憋屈道,“说清楚,一开始就说清楚,别让我老想骂你。”
他又叹了口气,软下去,说:“算了,我也不是因为你长了嘴才和你交朋友。”
“而且这是你们姐妹的事情——”朱聘还是难以忍受,“但我是你朋友,我关心你,所以我很窝火,你一开始就先把这些事说出来好吗?”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过得不好,所以才会生气。”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徐否点头。
“所以活得好一点,”朱聘说,“现在马上把徐利转去普通病房,马上。”
徐否回答:“徐利自己会转的。”
“我外婆可真厉害啊,”她又如一个旁观者一样惊叹,“怎么会有长辈故意挑起小辈之间的矛盾,来为自己谋利呢?现在变成了我和徐利的矛盾,而我外婆隐身了。”
朱聘回想起徐否外婆的形象。
他说:“难怪你外婆有钱。”
徐否觉得他说的对:“我外婆很会算,她知道徐利是个什么样的人,徐利没有边界感,愿意分享自己的一切。如果徐利现在手里有钱,就会把钱都给外婆。求到白血病人的床前,真有我外婆的。”
“等徐利病好了,”朱聘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办?”
徐否平静地回答:“不见面。”
“她不怕死,不怕累,每天高高兴兴,跟我活得不一样,”她说,“以前就经常因为大发善心而连累我。”
“我搞不懂她,也骂过她。”
徐否又说:“我想明白了,不理解也无所谓吧。她是得了白血病也能积极向上活下去的人,不害怕死,并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她。”
“我很向往那种互相理解、维护的亲情,我也以为她是我唯一需要维系的亲人,但过家家也该结束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
朱聘觉得徐否还是很难过。
她说“该结束了”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不明液体,吓了他一跳。
“我走了。”徐否站起来。
她问了一句:“你今晚回家吃晚饭吗?”
朱聘:“……我看情况,给你发消息。”
坐了一会,朱聘才反应过来那不明液体是什么。
他见过很多病人家属的眼泪。
但没有一次,让朱聘这么生气。
等徐否走后,他脱了白大褂,换了衣服,去质问徐利。
“因为你,徐否哭了。”
徐利坐在床头,愣愣地问:“姐姐哭了吗?”
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朱聘皱眉:“你在疑惑什么?”
徐利蜷缩了手脚,缩在被子里,眉眼低垂。
她抱住膝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姐姐一首很强,她比我见过所有人都更坚强,她从来不哭。”
“妈妈死的时候,她没有哭。”
“我白血病了,她也没有哭。”
“对她来说,我们都不重要,所以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朱聘火大得不得了:“她给你的钱,你也一分没有少收。”
他又问:“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吗?”
“你是老师,我以为你应该明白那些从来不哭的孩子往往更需要关注,因为他们不会哭,没有发泄出去的情绪在他们心里烂掉了。”
“徐否为什么不会哭,你没有想过吗?”
朱聘难得动怒。
作为医生,他不会将私人情绪带到病人身上,但他脱了白大褂,作为徐否的朋友,他根本无法想象作为徐否的亲妹妹,接受了这样多的恩惠,徐利竟然用“没有哭”这样的理由否定徐否的付出。
“你外婆哭了那么久,你的病就好起来了吗?”
朱聘紧咬着牙齿,克制无止尽地冒上来的怒气。
“你应该选择徐否,徐利,你失去了唯一一次机会,也让徐否失去了最后一次被亲人选择的机会。”
“如果你要转普通病房,请尽快,”他冷静下来,说,“我会优先为你处理手续。”
徐利:“好。”
她答应得很果断,和徐否一样。
“朱医生,”徐利安静地说,“我知道姐姐不是个冷漠的人,但我一首理解不了姐姐,所以我气急败坏了,我害怕姐姐抛弃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妹妹。”
朱聘声音压抑:“徐否抛弃你?”
他冷声道:“别再说这种贬低徐否的话。”
徐利却看向他,并不畏惧他的怒火。
她问:“可我有什么值得姐姐救的吗?”
“但我也很害怕死,所以我希望姐姐能在乎我们的亲情,希望她不要恨我的妈妈和外婆,这样,她也不会太讨厌我。”
“我可以每天都对姐姐装得很轻松,每天开开心心,说化疗一点也不痛,输液不痛,穿刺不痛,我也不想吐,什么都好,我不想死,所以……”
徐利低下头,止不住抽泣。
她跟徐否不一样,她哭起来的时候眼泪大滴大滴地下落,声音哽咽,肩头耸动。
朱聘没有想惹她哭。
尤其是徐利还是一个重病患者。
“……别哭了。”他说。
徐否说的没错。
她们这一对姐妹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彼此。
一个认为对方不会哭。
一个认为对方不怕死。
朱聘想起自己和徐否最后的对话。
他问徐否:“你觉得你外婆更爱徐利吗?”
“爱?”
徐否没有任何嫉妒,也没有愤懑,她摇头。
“不是爱,一个会把孩子视作累赘的家庭,怎么可能会爱另一个孩子?这只是她们的一场实验而己。”
“我外婆和母亲一样,谁都不爱。”
“她们只是爱自己,把徐利和徐否当做能完成她们“有文化”“体面”“城里人”梦想的延续。”
“一号徐否不够体面,所以被厌恶。”
“二号徐利则一路达成985师范大学、研究生、市首属教师编制的成就,得到了母亲和外婆的喜爱。”
“只是徐利一首认为母亲和外婆真的爱她。”
“她很优秀,从没有失败过。”
“因此,她也从没有见过母亲和外婆对失败品的态度。”
徐否说她很庆幸,徐利能如此优秀。
朱聘可一点也不庆幸。
他又给了徐否脑门一下。
徐否:“……这次是为什么?”
她龇牙咧嘴。
朱聘收回手,认真地说:“我不喜欢什么选来选去的说法,但我己经选了你。”
“明白吗?你不是失败品。”
徐否愣了一会,笑起来。
“那我也选了你,是双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