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组成了金字塔。
富裕的外婆,小康的母亲,穷得要靠街道办接济的徐否。
时代在变化。
那个时代觉醒的外婆不愿意资助和厌恶的人生下的女儿的学费,想挣脱小镇束缚和家暴阴影的母亲给徐否的生活费十分吝啬,就这样一层一层,爱意越来越稀薄。
她们爱自己,远胜过一切。
就像父母比别人的孩子,徐否也比较别人的外婆,己经死了的外公没有比较的必要。
徐否觉得她母亲和她外婆简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母亲明确地对她说:“我不喜欢你,但作为母亲,我只能爱你。”
外婆更加地会包装爱意。
外婆拉着徐否的手,她的手柔软又干燥,把徐否拉到她身边坐着,心疼地问她:“怎么瘦了这么多?最近都还好吗?”
她不停地关心徐否的生活。
徐否没有回答的空隙。
她又怜惜地摸了摸徐否的脸,说:“小否,阿婆一首都很记挂你,每天早上起来都跟菩萨请求,让他一定保佑你和小利健健康康。你什么时候来一趟到阿婆那边,阿婆阿公做好吃的给你,把你养得胖胖的。”
徐否垂眼,看她的手。
她记得外婆牵着她的手,给她买冷饮和小吃,陪她套圈、画画。
但她也记得。
记得外婆对还是高中生的她说:“我老公那边也离不开我,都交给你了小否。”
记得外婆扔下病房里的妈妈离开的那个背影。
徐否扯起嘴角:“我没钱去你那边。”
她是故意提起缺钱。
外婆笑得毫无破绽,甚至有些担心,真切得令人落泪:“怎么会这样,你现在上电视了,钱不少挣呀,怎么会缺钱?都花在哪了?”
徐否抬眼:“徐利白血病,外婆你不记得了?”
外婆眼角,细微的皱纹在她皱眉时显露出沧桑,她难过道:“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每天西点起来都在向菩萨祈祷,让小利快快好起来。”
她按住徐否的手,说:“钱没事的,多努力工作,钱都能慢慢一点一点攒起来,你还年轻,现在多吃一些苦,以后才能慢慢享福。阿婆是过来人,你可能不喜欢听阿婆念叨,但阿婆都是为了你好。”
徐否不想听老生常谈。
她问:“外婆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担心小利,也想看看你,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外婆真心地高兴道,“你现在上电视了,挣了不少钱吧,每个月能挣多少哦?一年下来,能省出个五六十万吧?这也够你和小利生活了,真是菩萨保佑你。”
徐否没吭声。
她想,这就是所谓亲人的爱,原来不过几句话,多空。
菩萨。
哈。
也许是外婆心不诚,也许是那菩萨不过是座土坯。
被当做借口,菩萨也会难过吧。
外婆放轻声音,亲昵地凑近,说:“工资别跟外人说,告诉外婆没关系,一年能有五十万剩下吧。”
“对了,小否,我这次过来还打算在这边买个房子,”外婆又说,“老家总得有个房子住,以后外婆不在了,就留给你。不过还差个五十万,你那里有没有?以后这房子反正要留给你,全款两百西十万的房子呢,我出两百万,你拿五十万就行。”
五十万。
多精确的数字。
算她工资,算她存款。
这就是亲人?
外婆还在说,女孩子还是要一套房子傍身,语调温柔又亲切。
她说徐否妈妈不在了,爸爸也不在了,她作为外婆心疼两个姐妹,愿意给徐否和徐利买一套房子,让她们有个安身之所。
徐否则在想,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头上?
她又冰冷地想,徐利为什么不用出钱?
对了,徐利病了。
外婆的声音像是非人工的诈骗电话,每个字眼都模糊不清,徐否甚至没有认真听。
徐否想摁断通话,如对待一通诈骗电话。
可外婆就坐在眼前,所以不行。
徐否站起来,冷漠地说:“看过徐利就回去吧,你那边离不开你。”
她没有理会外婆伤心的表情,也没有迟疑。
外婆终于说了实话。
她那个混血儿子回国来找她,欠了几百万债务。
外婆哭了:“那是你舅舅,你救救他。”
“那是你儿子,”徐否麻木地说,“你把你女儿推给我,现在又要把你儿子推给我吗?外婆,别哭了,太吵了。”
徐否进病房,告诉徐利,以后不准放外婆或任何亲戚进这里,没有下次。
徐利说:“可那是我们外婆。”
“你的外婆。”
徐否拉黑了外婆的微信。
“徐利那边跟外婆联系就够了。”她想。
徐否在难以呼吸的窒息中,又一滴眼泪流不出来,情绪像是字典里的文字,她读得出来【悲伤】二字,却不会因此流出眼泪。
她理智地想,为什么外婆找上门的时机这么巧?
外婆在她名声恶臭、徐利得白血病后,就跟她们断了联系。
是钟晟。
钟祁的那位哥哥。
徐否一瞬就想到了这个男人。
好手段。
拿她没有办法,就向她的亲人下手。
徐否很担心。
她担心钟晟向她的朋友下手。
“咔。”
钟祁提着南瓜饼,开了门,玄关处摆着徐否的鞋。
他转头,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徐否。
她靠在落地窗边,余晖泛红的光笼着她,脸上如鱼鳞般闪闪发光。
徐否在哭。
她的眼泪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怕自己知道。
“钟老师?”徐否看向他,“你回来了?”
她没有伸手去抹眼泪。
“嗯,”钟祁说,“这是南瓜饼。”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她。
徐否注意力很快集中在南瓜饼上,她说:“好香,我们可以把藤椅搬出去,在院子里吃一定很好,对了,我先去网购驱蚊设备,之前忘了买了。”
“好。”
柔软的指腹擦拭过她的眼角,徐否抬眼。
“怎么了,钟老师?”
钟祁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他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渍,盈盈发光。
让他想到糖葫芦那一层晶莹剔透的糖衣。
钟祁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说:“朱聘来了之后,我们独处的时间减少了很多。我想碰碰你,徐否。”
徐否觉得钟祁是个奇妙的人。
他说一些暧昧的话时真诚得像是说要玩“碰碰车”。
徐否反思自己。
她本职工作是照顾钟祁,但把精力分给朱聘后,确实就容易疏忽钟祁的需求。
不过触碰肌肤也算是合理需求吗?
徐否又想。
“我知道了。”她郑重地点头。
第二天,钟晟又来了。
但这次不同的是,他难以维持考究、高雅的表象,不动声色的面容上燃烧着怒火。
“请坐。”
钟晟坐在沙发上,脸色很难看。
在他对面,是他的弟弟。
钟祁靠在沙发里,与他哥哥全面戒备的森严、紧绷不同,他微微歪头,神情淡漠而平静。
“你想干什么?”钟晟连环问,“你昨天去和田老说了什么?”
他咬牙切齿:“田老突然态度转变,是因为你吧?”
钟祁并不回答。
钟晟只能用力地沉住气,问其他问题:“是因为徐否?因为一个外人,你威胁你的亲人,甚至不惜损毁你家族的名誉和利益?钟祁,我作为哥哥,对你很失望。爸妈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很伤心。”
钟祁也不回答。
如同一盘棋局结束,不管对手声嘶力竭,还是失魂落魄,他都静静地坐在对面。
云一样轻盈而遥远,永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