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散尽的晨雾缠着林间的枝丫,初醒的野草还带着慵懒的露珠,而这个时候,夹在枝干与草丛中的小径上,转出个穿宽松灰布衣衫的身影。
来人左手拎着沿角渗着酱色油渍的桐油食盒,右臂夹着封泥还沾着窖藏陈灰的酒坛,听到柴刀劈落的闷响隔空传来,依旧带着那熟悉的韵律,这人脸上露出笑来,看他容貌,不是孙首莽又能是哪个?
孙首莽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柴屋,邬槐正弓背坐在榆木砧板前,扬臂时露出补丁下的筋节腕子。柴刀楔入木缝的节奏始终未乱,待孙首莽走到跟前,砧上只剩下些三指宽的细柴。
老人听到动静,搁下柴刀看来:“遇上难处了?”
“那倒没有。”孙首莽说着将食盒与酒搁在邬槐身前,自己席地而坐:“来尝尝我的手艺。”
启盖声响起,碗碟被孙首莽挨个请出,酱肉码在荷叶上,咸菜丝压着面饼边,粗陶碗倒扣在盒角。拍开酒坛封泥,老瓷碗沿磕着坛口,清酒入碗后,挥手惊散两只准备偷食的麻雀。
邬槐盘腿坐着,没有先动筷子,而是接过酒碗,照例与孙首莽平沿儿磕碰后,凑到嘴边一抬腕子,咕嘟嘟灌了个罄尽,漏出的几点酒液,顺花白胡须滴在打着补丁的裤面上。
孙首莽浅尝辄止,再次招呼邬槐品评自己的厨艺,老人拿起筷子夹了酱肉,再取面饼裹紧,撒上几根咸菜,凑到嘴边咬一口,咀嚼之后咽下去道:“寻常水准,能吃不香。以后少在这上面花心思,你呀,没这个天赋。”
孙首莽听了咧咧嘴不再提这茬,默默吃喝,晨光渐渐爬高。期间孙首莽总在邬槐的碗将空未空之际添酒,酒线入碗的弧光里,两人不知不觉吃完了早餐。
日头晒化最后几缕林间雾气的时侯,酒坛也见了底,邬槐好酒却不贪杯,屈指弹了下空碗,余音震落扒在食盒沿的一只蚂蚁:“既然来了,打一趟拳瞧瞧。”
孙首莽收拾碗筷、装回食盒,随后起身走到开阔地,毫不拖泥带水地一连打出十拳,声势较之前大了不少。邬槐眼神模糊看不真切,却对浸淫多年的巨浪真意了如指掌,他难掩喜悦的笑容,忍不住夸了孙首莽两句:“不错!不错!”
然而他更怕年轻人骄傲怠慢,话锋一转说道:“虽然你于技艺上悟性十足,但这一个多月过去了,体内灵力却不见增长几分,是不是在汲取炼化灵力的枯缠功夫上有所懈怠?”
孙首莽解释说:“我三处灵根两处废,资质属实不佳,修行速度这方面我是不用指望了。”
邬槐白眉微皱,继而舒展开:“无妨,我看你心室灵力充盈,是个长命的,慢点就慢点吧。若你身在其他地界,可能还有些为难,可在这花谷混着,丹药上肯定不缺。不闲扯了,你去忙吧,我继续劈柴。”
孙首莽看了眼空地上的几处柴垛,己垒成齐整的塔了:“这么多柴还不够用吗?”
“哪那么多话?快走!”邬槐道。
孙首莽欲言又止,本来想如实告诉邬槐他的身份,可实在插不上嘴,只能踏上归程。走上小径,邬槐的柴刀又在那块榆木砧板上响起,裂柴声追着孙首莽的步子,像在催他快走。
孙首莽举目看天,巳时的日光筛过树叶,在土路上印满铜钱大的光斑。他转过小径的道弯,忽然瞥见岔路口立着个素色身影。女子半倚老树,鸦青裙裾垂在草尖,腕上白玉镯随抬手理鬓的动作轻晃,映着天光更显无暇。
她发间木簪斜插,阳光漫过脸颊照着一抹薄红,看得出略施粉黛,眼尾朱砂痣却被树影衬得愈发清晰,像落在熟宣上的墨迹。孙首莽驻足时,她正低头检查自己衣袂是否依旧齐整,垂落的碎发被穿过林隙的风掀起,露出耳后淡青的血脉纹路。
食盒提梁的吱呀声惊动了她,抬眸时,孙首莽看到她凝在眼底的倦意,瞳仁却映着碎金似的日芒,恍若将熄的烛芯忽添新蜡。
她望着孙首莽,指甲修得齐整的双手交叠在小腹前,露出欣喜与宁定的笑容。风过林梢,她挪步走过摇曳的树影,褪色的裙带被气流托起又落下,在赭黄土路上扫出半圈浅痕。
等她走近了,孙首莽便嗅到她衣上的淡香,那香气追着旋落的飘叶,在两人间打了个转儿,最终散进草芽深处。
女子正是姝蕊,她在孙首莽面前止步,俯身就要跪拜,脆生生喊着:“见过大将军!”
孙首莽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拦阻她说:“哎哎哎!我不喜欢见人磕头!”
姝蕊自然拗不过孙首莽,应道:“记下了,大将军!”
孙首莽松了手,看她拱手作揖,便不再阻止。此刻离得近了,越发察觉姝蕊确实与往昔不同,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肌肤不再显得晶莹如玉,也没了那动人心魄的奇异魅力。不过五官依旧精致漂亮,少了不可方物的明艳,却多了烟火生气与恬静。
“怎么在这儿遇上了?”孙首莽问。
姝蕊回道:“是师父让我在这儿等大将军的。”
“师父?”孙首莽心头浮上一个人的面孔。
“是,我醒之后,季主事说他看我心性己成,与萍贤府的道法颇为契合,可以选择跟他修行,我便拜他为师。”
孙首莽按下心中疑窦,说:“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能跟他修行,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坏事。让你在这儿等着,除了告诉我这个消息,还有别的事吗?”
姝蕊说:“师父并未让我传信。按他的意思,师徒只是修行上的名分,他指点我修行却不负责其他。我欠了大将军的,还需我自己偿还。本来,我昨天就要去您府上,继续侍奉大将军起居,先做好分内之事……但师父说今日再走,之后,便听他吩咐,早晨来这儿等您。”
“季暇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却总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呢?如果他有心害我,就该藏着掖着;若他没有坏心思,又为什么要像个跟踪狂一样?”孙首莽想不到答案,那就之后再想,他转而看向姝蕊,和颜悦色地说:“走吧,回八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