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定名单后的两天,阳关亭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平日里还算热闹的亭子内外,变得死气沉沉。亭卒王老五和李二狗干活都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连话都少了很多。那个闷葫芦赵三,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墙角的一块砖头。
乡民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敬畏中带着点亲近,现在,只剩下畏惧,还有掩饰不住的怨恨和疏离。走在路上,以前老远就打招呼的人,现在要么低头绕开,要么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知道,他们心里在骂我:冷血、无情、官迷心窍、巴结上官……
只有阿莲和老娘,默默地支持着我。阿莲会多做点我爱吃的饼,老娘则会在我出门前多叮嘱一句“当心”。但这并不能减轻我心里的煎熬。
那份名单,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尤其是李石头的名字。我去过他家一次,想解释点什么。他娘一看到我,眼圈就红了,没等我开口,就把我推出了门外,一边推一边哭骂:“你走!我家石头不去!要去让你家男人去!”
石头追了出来,拦住他娘,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先走。他什么也没说,但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失望,还有一丝认命的无奈。
我落荒而逃。
第三天一早,按照规定,我就要带着名单和那五个被选中的人,去县城报到了。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麻烦又来了。
巳时,日头刚升起来没多久,亭外又传来一阵喧嚣的马蹄声,而且不止一两匹。
王老五连滚爬带地跑进来:“亭长!不好了!是……是县尉大人来了!”
县尉杜钦?他怎么来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这位杜县尉,是去年秋天才从郡里调来的,据说以前在军中当过差,杀过人,立过功,性子又臭又硬,手段极其严厉。他一来沮阳,就整顿吏治,抓了好几个办事不力的乡官,还亲自带人剿灭了一小股流窜的盗匪,下手极狠,据说没留一个活口。县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怕他的。
他这个时候来阳关亭,绝不是什么好事。十有八九,是为了征兵的事。
我赶紧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了出去。
只见亭前的空地上,停着五六匹高头大马。马上骑士个个彪悍,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挎环首刀,神情冷峻。为首一人,约莫西十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异常结实,一张国字脸,肤色黝黑,两道短眉斜插入鬓,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他穿着一身武官袍服,腰间束着犀牛皮带,上面挂着一口古鞘长剑。虽然没说话,但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压。
正是沮阳县尉,杜钦。
“下官阳关亭长张默,参见县尉大人!” 我连忙上前,深深作揖。
杜钦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一眼,没吭声。他身旁一个像是亲兵队长的壮汉厉声喝道:“杜大人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迎接!”
王老五、李二狗和赵三赶紧跑出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行礼。连赵三这个“关系户”,在杜钦面前也大气不敢出。
杜钦这才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他的动作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沉稳的力量。
“张亭长,”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本官今日巡查各亭,恰好路过此地。听说,你这里前几日,出了点岔子?”
我心里一紧,知道他说的是马平被打那件事。“回大人,确有此事。乃一私盐贩子,抗拒盘查,与盐铁曹佐吏马平发生冲突。下官己按律将人犯送至县衙。”
杜钦冷哼一声:“哼,按律?张亭长,本官听说,你当时似乎对那刁民,颇有回护之意?”
我额头开始冒汗:“大人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只是那马佐吏也有些……言语不当,下官唯恐激化矛盾,才……”
“够了!” 杜钦打断我,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对付这等无视国法、扰乱地方的刁民,就该用重典!什么激化矛盾?我看就是你这张亭长,平日里太过疲软,才让这些宵小之徒有恃无恐!”
他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张默,你记住!如今是非常之时,圣上用兵在外,后方绝不容有失!地方不靖,就是你我这些食俸禄者的失职!对付刁民,手段不可不硬!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绝不能手软!”
“是,是!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我吓得连忙躬身。
杜钦盯着我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然后,他话锋一转,首奔主题:“征兵的文书,收到了?”
“是,己收到。”
“名单可拟好了?”
“回大人,己经拟定。”
“拿来我看!”
我不敢怠慢,赶紧跑回屋里,取了那份折磨了我两夜的名单,双手奉上。
杜钦接过名单,粗略地扫了一眼。他似乎对具体是谁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问:“五人,可都齐备?”
“按名册,均己齐备。”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正准备今日一早,送往县城。”
“哼,算你还识点时务。” 杜钦把名单扔还给我,“人呢?现在何处?叫出来让本官看看!”
我心里暗暗叫苦,但也只能照办。我让李二狗去把名单上的五个人叫来。
很快,李石头、王壮还有另外三个年轻人,垂头丧气地被带到了亭前空地上。他们都换上了家里能找到的最厚实的衣服,脸上带着麻木和恐惧。几个人的家属也跟在后面,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只是抹着眼泪。
杜钦像检阅牲口一样,围着五个人转了一圈,时不时伸手捏捏他们的胳膊,拍拍他们的胸膛。
“嗯,看着还算结实。” 他点点头,似乎还算满意。然后,他突然停在王壮面前。王壮身材最高大,但此刻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叫什么?” 杜钦问。
“小、小人王壮……”
“怕了?” 杜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王壮不敢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抬起头来!” 杜钦厉声喝道。
王壮吓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
“身为大汉子民,能为国征战,是尔等的荣幸!” 杜钦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空地上,“尔等此去,是为陛下分忧,为大汉拓边!当奋勇杀敌,博取功名!岂可作此畏缩之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五个人,还有远处的家属,声音变得更加冰冷:“本官把丑话说在前面!此去军中,须服从军令!若有临阵脱逃、动摇军心者,格杀勿论!家属,一体连坐!”
“连坐”两个字一出口,远处的哭声顿时更响了。那几个年轻人脸色惨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连李石头,一向沉稳的他,此刻也紧紧握住了拳头,指节发白。
杜钦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我。
“张亭长,” 他缓缓说道,“这些人,今日就由本官亲自带回县城。你的差事,算是勉强完成了。”
他顿了顿,用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的靴子,眼神里带着警告:“但是,张默,你要记住。这只是开始。北伐军兴,用度浩繁,接下来,朝廷的赋税、徭役,只会更重!你这阳关亭,若是再出什么岔子,耽误了军国大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不敢有误!” 我赶紧表态。
“哼,但愿如此。” 杜钦不再看我,对他的手下挥了挥手,“带上人,走!”
那几个如狼似虎的骑士立刻上前,粗暴地推搡着李石头他们五人,将他们围在中间,上了马。家属们哭喊着想要冲上来,被骑士们用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开。
“石头!” 李石头的娘撕心裂肺地喊着,跌倒在地上。
李石头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被骑士呵斥着转了回去。
杜钦翻身上马,最后冷冷地扫了一眼哭倒一片的村民和脸色煞白的我,带着他的人马,押着那五个年轻人,扬长而去。
尘土飞扬,马蹄声远去。
空地上,只剩下哭天抢地的家属,还有呆若木鸡的我。
王老五和李二狗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后怕。赵三不知什么时候,又缩回了墙角。
我看着杜钦消失的方向,感觉浑身冰冷。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他那敲打着靴子的马鞭,像是一条毒蛇,缠绕在我的心头。
我明白了。像我这样的边地小吏,在杜钦这样的人眼中,和那些被征走的丁壮一样,都不过是朝廷这部庞大战争机器上,可以随时牺牲替换的零件。
所谓的“秉公办事”,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弯下腰,扶起还在地上哭泣的李石头的娘。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眼神空洞。
“婶子,回去吧……” 我的声音干涩无比。
她没有理我,只是望着县城的方向,喃喃自语:“石头……我的石头……”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这个亭长,连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都保不住,连让他的母亲少流几滴眼泪都做不到。
杜钦的鞭子,不仅抽在那些被征走的人身上,也抽在了我的心上。它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幻想,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世道的残酷,和我自己的渺小。
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