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马平和陈大没几天,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我照旧巡查、登记、处理鸡毛蒜皮的纠纷,努力把那个私盐贩子绝望的眼神和马平倨傲的嘴脸从脑子里赶出去。阿莲依旧操持家务,老娘的咳嗽也时好时坏。边郡的风,还是一样地吹,带着刮骨的寒意。
但这平静,就像暴雨来临前短暂的闷热,让人心头发慌。
这天下午,我正在亭子里核对上个月的邮递记录——几封官府文书,两封远方戍卒的家信,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零星商旅登记。赵三依旧在角落里打盹,口水都快流到他那把宝贝环首刀上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沉寂。我心里一跳,遍地的马蹄声,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走到亭外,眯眼望去。一个穿着驿卒号服的骑士,正沿着通往县城的土路疾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他骑术精湛,身子几乎伏在马背上,显然是传递紧急公文。
那驿卒在亭前勒住马,马儿嘶鸣着,前蹄刨地。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顾不上擦汗,径首向我走来。
“阳关亭张亭长?” 他声音嘶哑,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正是在下。” 我拱了拱手,“上差辛苦。可是有公文到?”
驿卒从胸前一个牛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好的竹简,递给我:“沮阳县署急递,军情文书,请亭长即刻签收,不得延误!”
军情文书?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封口的火漆上,是县令大人的印信,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兵”字戳印,红得刺眼。
我不敢怠慢,立刻回到屋里,取了签收簿,让驿卒画了个押,又给他倒了碗水。“上差喝口水,歇歇脚。”
驿卒摆摆手,接过水碗一饮而尽:“谢亭长。我还要赶去下一个驿站。告辞!” 说完,又匆匆上马,绝尘而去。
我拿着那卷竹简,感觉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旁边的赵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也凑过来看,脸上难得有了点好奇。
“什么事啊,亭长?看这架势,挺急的。”
我没理他,小心地用小刀挑开火漆,解开捆扎的绳子,展开了竹简。
竹简是上好的材质,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的字迹,是县里主簿亲笔所书,工整的隶书,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开篇就是套话:“奉上谕,匈奴寇边,侵扰大汉疆土,掳我子民,罪孽深重。今上仁德,赫然震怒,欲发天兵,犁庭扫穴,以靖北边……”
我快速扫过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心跳越来越快。我知道,重点在后面。
果然,笔锋一转:“……兹令各县,选募精壮,充实军伍,北击匈奴,扬我大汉天威。经县署议定,摊派至各乡亭之兵员数额如下……”
我的目光紧紧盯住下面那一行小字:“阳关亭:征丁五名。限三日内,将名册并人等,送至县城武库听候点验。标准:年十六至五十岁,体健貌端,无残疾,非独子……”
五名!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阳关亭辖下,总共也就百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刨去老弱妇孺,适龄的丁壮,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个。要从中挑出五个身体强健、并非独子的,送上随时可能没命的战场……
这简首是在剜心头肉!
我放下竹简,感到一阵眩晕。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亭长,到底啥事啊?” 赵三忍不住又问。
我看了他一眼,这小子虽然是关系户,但名义上也是我手下,这事瞒不住他。“朝廷要打仗了。大打。我们亭,要出五个人。”
赵三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也有些发白。“五、五个?这么多?” 他虽然没心没肺,但也知道“打仗”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我没说话,走到墙边,取下那卷我自己绘制的辖区户籍简图。这上面,不仅有各家各户的名字,还有我私下里标注的一些简单情况:谁家有几个男丁,谁家日子艰难,谁家去年刚死了人……
我手指颤抖着,在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上划过。
东头老王家的大儿子王壮,去年刚成亲,媳妇肚里刚有了娃。壮是真壮,可他要是走了,这一家子……
西边李铁匠家的小儿子李石头,我的发小。自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他爹死得早,是他娘一手拉扯大的。石头如今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走了,他娘……
还有……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张鲜活的面孔,一个苦苦支撑的家庭。
律令上写得清楚:“非独子”。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疫病横行,能拉扯大两个儿子的家庭,本就不多。就算不是独子,抽走一个壮劳力,对一个家庭也是毁灭性的打击。
“亭长,” 赵三的声音有些干涩,“这……这可咋办?”
我能怎么办?我是亭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军令如山,县里的命令,我敢违抗?
可……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乡亲们那一张张惊恐、恳求的脸。
“先把户籍册拿来。” 我对赵三说,声音有些沙哑。
赵三连忙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里,取出几捆沉重的竹简,这就是阳关亭所有户口的正式记录。
我一卷一卷地展开,仔细核对着每一个丁壮的名字、年龄、家庭情况。竹简冰凉,像淬了冰的铁。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太阳渐渐西斜,残阳如血,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名单,依旧定不下来。
“亭长,亭长!” 外面传来了阿莲的声音。她端着一碗热汤面走进来,“忙了一下午了,先吃点东西吧。”
我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面,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放着吧。” 我摆摆手。
阿莲看出我脸色不对,又看到了桌上的征兵文书和户籍册,冰雪聪明的她立刻明白了大概。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面碗放下,又给我续了点灯油,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赵三,还有那堆沉重的竹简。
“亭长,” 赵三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要不……我去跟我姐夫说说?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县尉的小舅子,或许真能说上点话。但通融?怎么通融?我们亭少出一个人,就意味着别的亭要多出一个。这人情,欠大了且不说,万一被捅出去,我这亭长立马当到头,说不定还得吃牢饭。
“不用了。” 我摇摇头,“按规矩办吧。”
赵三见我这么说,也就不再言语。
夜色渐深。
我终于艰难地,在竹简上圈出了五个名字。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是在我心上剜了一刀。
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李石头。他不是独子,他有个哥哥,几年前就去边关戍守了,至今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按律令,他符合条件。
我拿着那份拟好的名单,手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压低了的说话声。
“是张亭长家吗?”
“好像是……”
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站起身,理了理袍子,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院子里,昏暗的月光下,站着七八个村民。他们都是亭下各个村子的里正、父老,还有几个……就是我刚刚圈定名单上的人的家属。
他们看到我出来,纷纷围了上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眼神里却满是藏不住的惶恐和哀求。
“张亭长……” 为首的刘里正搓着手,干笑着,“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是啊是啊,听说……县里来了文书?” 另一个父老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人群一阵骚动。
“亭长,您看……我家那小子,身子骨弱,可经不起战场上的折腾啊……”
“亭长,我们家就指望他一个壮劳力了,他要是走了,我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张亭长,您行行好,高抬贵手……”
“我这儿有二斤刚打的野鸡,不成敬意……” 有人偷偷往我手里塞东西。
我像被烫着一样缩回手。
“张亭长!” 一个女人猛地跪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求求您了!别让我家柱子去!他还不到二十啊!他爹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指望了……”
哭声撕心裂肺,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我的乡邻,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吃过他们送来的瓜果,喝过他们酿的米酒,帮他们调解过无数次鸡毛蒜皮的争吵。
可现在,我手里握着的,却是决定他们儿子、丈夫命运的权力。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个沉默的身影。是李石头。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围上来,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各位乡亲,”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平静而威严,“朝廷的军令,关系国家大事,谁也不能违抗。我知道大家难处,但……”
我顿了顿,狠下心,“章程具在,县里有令,三日内必须报送名单。我身为亭长,只能秉公办事。大家……都回去吧。”
我说完,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门外,先是一片死寂,随即响起压抑的啜泣声和低低的咒骂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屋子里一片冰冷。
赵三不知什么时候也溜了。也好,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墙角,那卷拟好的名单静静地躺在桌案上,上面的五个名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秉公办事?我说得多么轻巧。可这“公”,到底是谁的“公”?是长安城里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的“公”,还是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百姓的“公”?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明天起,我张默在这阳关亭,恐怕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