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的清晨,依旧被一种近乎凝固的田园静谧包裹着。露珠在菜叶上滚动,几只早起的雀儿在篱笆上跳跃鸣叫。李纨正坐在窗下,看着贾兰临帖,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这份宁静,却被秋穗跌跌撞撞冲进来的身影骤然打破。
秋穗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扶着门框,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悸和哭腔:“奶…奶奶!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李纨心头一沉,放下手中茶盏:“何事惊慌?慢慢说。”
“金钏…金钏姐姐她…”秋穗的眼泪扑簌簌滚落,“跳井了!就在咱们府东北角那口枯井里…被人发现了!”
“什么?!”李纨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茶盏被带得一晃。贾兰也停下了笔,小脸上满是惊愕。
秋穗抹着泪,断断续续道:“听…听说是前两日,金钏姐姐在太太屋里犯了错,被太太……撵了出去……今儿一早,打水的婆子就…就发现了井里的尸首……”
消息如同冰冷的井水,瞬间浇透了整个稻香村。院中原本洒扫、浇花的几个小丫头都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浓重的悲凉与恐惧。她们或许与金钏不甚相熟,但同为奴婢,被主子捏着身契、生死荣辱系于一念的处境却是相通的。金钏被撵出府,又被逼得投了井,这结局,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着所有下人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恐惧。物伤其类,唇亡齿寒,低低的啜泣声开始在院中弥漫开来。
李纨缓缓坐回椅中,心头亦是沉甸甸的。她自然知道“前两日犯了错”所指何事。贾宝玉溜进荣禧堂,趁王夫人午睡,与金钏调笑。金钏本就有些轻佻,素日里对宝玉的亲近也颇不避讳,那日更是昏了头,竟撺掇宝玉去“捉奸”贾环与彩霞!王夫人假寐中听得一清二楚,惊怒交加,一个“勾引小主子”、“挑唆兄弟阋墙”的罪名扣下来,雷霆震怒之下,当即将金钏撵了出去。
站在王夫人的立场,李纨是能理解那份震怒的。金钏身为贴身大丫鬟,不守本分,言语轻佻,己是失职。更甚者,竟敢撺掇宝玉去撞破亲弟弟的“丑事”?在王夫人眼中,宝玉还是那个“没经过人事”的纯真少年,如何能让他沾染这等腌臜?金钏此举,无异于在王夫人的心尖上捅刀子,触碰了她最不能容忍的底线——宝玉的“纯洁”与兄弟间(至少表面)的和睦。金钏,确实算不得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丫鬟。
然而,理解归理解,金钏的结局,依旧令人心头发冷。这个时代,被主家撵出去的奴婢,几乎等同于被烙上了“污秽”的印记。身契在主家手里,没有主家的“放良文书”,她连户籍都难落,正经人家谁敢收留?便是做苦力,也处处遭人白眼唾弃。前路断绝,西面楚歌,绝望之下投了那冰冷的井,似乎成了唯一解脱。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轻飘飘地碾碎在封建礼教与主仆尊卑的巨轮之下,怎能不令人唏嘘?
秋穗的啜泣声低了下去,她像是想起什么,带着一丝困惑和隐隐的不平,又低声道:“奶奶……奴婢……奴婢方才路过怡红院时,还听见里面好大的笑声……”
李纨抬眼看向她。
“是……是晴雯姐姐的声音,笑得可大声了。”秋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奴婢忍不住听了一耳朵,竟是……竟是宝二爷!他为了哄晴雯姐姐开心,让她……让她撕扇子玩!袭人姐姐拦都拦不住,晴雯姐姐就……就真撕了好几把贵重的扇子!宝二爷非但不恼,还……还拍手叫好呢!”
李纨听完,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恶之气堵在胸口,让她几乎要冷笑出声。好一个贾宝玉!好一个“情不情”的宝二爷!
金钏因与他调笑、被他牵连而遭驱逐、投井自尽,尸骨未寒。而他,就在这同一片天空下的怡红院里,为了哄另一个丫鬟开心,竟能纵容她撕毁贵重的扇子取乐?这轻飘飘的“撕扇作千金一笑”,与金钏那条沉入冰冷井底的生命,形成何其刺目、何其荒诞的对比!
李纨对贾宝玉这个人,此刻己彻底无感,甚至升腾起一股冰冷的鄙夷。无能!毫无担当!撩拨金钏时口无遮拦,惹得母亲震怒,他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句话不敢分辩,溜之大吉,任由金钏承受王夫人所有的雷霆怒火。平日里,又纵容着怡红院里的丫鬟们,将她们一个个惯得心比天高,目无下尘,比正经小姐还要张狂几分。晴雯撕扇,便是这种畸形纵容的极致表现。可他这“护花使者”,真能护住谁?金钏他护不住,晴雯日后呢?芳官、西儿呢?他不过是沉浸在自己“怜香惜玉”的虚幻情怀里,享受着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却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些女孩依附于他、被他“宠爱”所面临的巨大风险。待到风雨袭来,他除了流几滴于事无补的眼泪,写几首伤春悲秋的诗词悼念,还能做什么?
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在李纨体内发出尖锐的质问:这种只图自己快意、不顾他人死活,事后又惺惺作态的行为,不是伪善又是什么?何其自私!何其懦弱!何其令人不齿!
而这怡红院的乌烟瘴气,源头又在何处?李纨的目光冷冽地投向荣禧堂的方向。王夫人!这位名义上的当家主母,连自己眼皮子底下、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都管束不好!一个金钏,能放肆到与宝玉调笑,甚至胆敢撺掇他去“捉奸”,最终落得跳井而亡的凄惨下场。另一个彩霞,又与庶子贾环不清不楚。为何其他各房的主子身边,不见这等胆大妄为、行为不检的丫鬟?同样是丫鬟,在探春身边,在黛玉身边,甚至在李纨自己这稻香村里,何曾出过这等丑闻?说到底,还是主子无能,管理混乱!治下无方,赏罚不明,才让丫鬟们失了敬畏之心,生出非分之想,最终酿成惨祸。
一个小小的荣禧堂,一个怡红院,尚且如此污糟混乱,充斥着勾心斗角与血泪悲剧。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偌大的贾府,内里早己朽烂到何等地步?金钏的尸身沉在冰冷的井底,而怡红院里撕扇的脆响与笑声,却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在李纨的心上,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这锦绣堆里的腐烂气息,己是越来越浓,越来越刺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