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贾府上下又是一番忙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迎驾事宜。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期待中。
史湘云在史家也听说了贾府园子修得如何如何好,心痒难耐,闹着要去玩。她叔婶虽觉元春省亲在即,贾府必定忙碌,但架不住湘云软磨硬泡,便派人递了话给贾母。贾母素喜湘云活泼爽利,加之也想在省亲前让园子添些热闹人气,便立刻派人将湘云接了过来。
薛宝钗尚未入贾府时,史湘云每次来,多是住在林黛玉处,或与黛玉一同住在李纨清静的东院。自薛宝钗住进梨香院,史湘云便觉得这位宝姐姐端庄大方,温柔体贴,说话行事处处妥帖,待她又极好,远胜于黛玉的敏感小性儿。于是,她每次来,便自然而然地跑去与宝钗同住。这次也不例外,行李首接搬进了梨香院。
史湘云天性贪玩,白日里缠着宝钗、探春、宝玉等人,在初具规模的大观园里疯跑,看山看水,捉迷藏,放风筝,玩得不亦乐乎。回到梨香院,才想起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针线活计——一副要送给婶婶的精致鞋面,才绣了一半。眼看归期将近,白天玩得尽兴,晚上只得点灯熬油地赶工。
薛宝钗见状,便放下自己手中的书卷,坐到湘云身边,拿起针线,柔声道:“云妹妹别急,我帮你一起做吧。这牡丹花瓣的配色,我来帮你配丝线。”说着便熟练地分线、配色,穿针引线,帮着绣了起来。她女红极好,动作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绣好了一片叶子。
史湘云正绣得头昏眼花,见宝钗如此体贴相助,感动得无以复加:“宝姐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姐!比那起子……”她本想说“比林姐姐强多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咽了回去,只拉着宝钗的手道,“你不知道,我在家里,这些针线活计可把我愁死了!婶婶说了,家里的针织女红,都是我们自家女眷的事。衣裳鞋袜,帐幔帘子,哪一样不得自己动手?常常要做到深更半夜,眼睛都熬红了!哪像在姐姐这里,还有人帮我……”
薛宝钗只是温柔地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快做吧,别熬夜太久,伤眼睛。”她并未多言,只那体贴入微的行动和温婉的笑意,己让史湘云觉得这是世上最知心的大姐姐。
然而,史湘云这无心的一番抱怨,没过几日,竟在贾府的下人堆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史大姑娘在家可不容易!”
“可不是?她亲口跟宝姑娘说的,家里的衣裳鞋袜都得自己做,常常熬到半夜呢!”
“唉,可怜见的,父母都没了,寄人篱下……”
“还是咱们宝姑娘心善,见史姑娘熬夜做活计,二话不说就帮着做,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人!”
“要不怎么说宝姑娘是活菩萨呢?对谁都好!”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中心思想便是史湘云在家被叔婶苛待,日夜操劳女红,苦不堪言,而薛宝钗则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史湘云的救星。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李纨耳中。若还是从前那个恪守妇德、心思单纯的李纨,或许真会被这番说辞打动,觉得湘云可怜,宝钗可敬。然而,如今的李纨,灵魂里多了一份穿越者的冷眼旁观。
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心中如明镜一般。史湘云被叔婶苛待?绝无可能!史家乃侯门勋贵,最重名声。史湘云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保龄侯史鼐的侄女,虽父母双亡,但史家这等门第,若苛待孤女,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每次湘云来贾府,穿戴用度虽不如贾府奢华,却也整洁体面,婶婶更是打点得妥妥帖帖,何曾有过半点苛待的迹象?
史家不如贾家豪富,经济上不宽裕是事实。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一针一线皆来之不易。大户人家的女眷承担部分针线活计,尤其是贴身衣物、精细绣品等,既是开源节流的务实之举,更是女子“德言容功”中“女红”本分的体现。史家让阖府女眷都动手,并非单独针对湘云一人。至于要熬夜?李纨太了解史湘云了,这丫头没心没肺,贪玩成性,定是白天光顾着玩耍,把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临了才不得不开夜车赶工。这哪里是苛待?分明是她自己管不住自己。
湘云心思单纯,把薛宝钗当成亲近的姐姐,才会毫无防备地抱怨这些家常琐事。谁知薛宝钗转头就将这话“润色加工”传了出去。用意何在?无非是踩低史家,抬高自己,塑造一个善解人意、乐于助人、体贴孤女的“完美”形象。用史湘云的无心之言,来衬托她薛宝钗的“贤良淑德”。
李纨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薛宝钗,她是聪明,但有时又显得不那么聪明。这般行事,看似得了“贤惠”的名声,实则后患无穷。她只顾着眼前在贾府下人中博得好感,却不想想,史家是贾母的娘家,史湘云是贾母最疼爱的侄孙女!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史家耳朵里,史家会作何感想?传到贾母耳中,贾母会高兴吗?史家再不如贾家,也是堂堂侯府,岂容外人(尤其是寄居贾府的亲戚)如此编排自家苛待孤女?这无异于在打史家的脸!天长日久,贾母一旦回过味来,岂能不恼恨薛宝钗搬弄是非、离间她与娘家的情分?
这步棋,走得急了,也走得浅了。李纨望向梨香院的方向,心中暗叹:宝丫头啊宝丫头,机关算尽,可曾算到人心难测,后患无穷?这贤良的名声,沾着湘云的委屈和史家的脸面,未必真那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