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隆冬,朔风凛冽,荣国府内银装素裹。宁国府那边却早早递了帖子来,言道园中几株老梅开得极盛,白雪红梅,景致难得,特意邀请贾母并荣府女眷过府赏玩。
贾母素喜热闹,又爱梅花,欣然应允。到了约定那日,尤氏天不亮便带着儿媳秦可卿亲自过府来迎。婆媳二人皆穿着簇新的冬装,尤氏一身深紫貂绒褂子,气度雍容;秦可卿则是一袭大红羽缎面白狐肷里的鹤氅,衬得她肤光胜雪,艳光逼人,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倦怠,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贾母见了她二人,自是欢喜,尤氏与秦可卿侍奉得极为周到,言语温软,处处妥帖。待贾母用过早膳,饮了热茶,暖轿早己备好,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宁国府而去。
宁国府的会芳园果然名不虚传。几株百年老梅虬枝盘错,遒劲有力,枝头缀满了密密匝匝的红梅,映衬着皑皑白雪,红白相间,冰肌玉骨,幽香浮动,沁人心脾。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三春姐妹、宝玉、宝钗等皆在园中流连。尤氏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在梅林旁背风处设了暖帐,铺了厚厚的锦褥,生了旺旺的火盆,备了热腾腾的茶点果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既不显过分张扬,又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与细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宝玉最是兴奋,在梅树下跑来跑去,吟诗作对,又拉着宝钗、探春等人顽笑。李纨陪着贾母说笑几句,看着园中景致,心中却无端生出一丝烦闷。昨夜贾兰有些咳嗽,她照料了半宿,今日又早起,此刻被暖帐里的热气一熏,加上连日操劳,竟觉困意上涌,眼皮沉重。
贾母瞧见她面色微倦,关切道:“珠儿媳妇,可是身子乏了?早起又忙兰哥儿,想必累了。园子里风大,别硬撑着,让她们带你去客院歇息一会儿吧。”
尤氏闻言,也忙道:“正是呢,弟媳快别见外。西边暖香坞收拾得极干净暖和,最是清静。” 说着便唤过一个伶俐的小丫鬟:“带珠大奶奶去暖香坞歇着,好生伺候着。”
李纨确实支撑不住,便谢过贾母和尤氏,带着贴身丫鬟韵月,随那小丫鬟往暖香坞去。
暖香坞布置得雅致舒适,熏笼里燃着安神的苏合香,暖意融融。李纨屏退了伺候的宁府丫鬟,只留韵月在外间守着,自己褪了外裳,歪在暖炕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颇沉,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窗外日影己微微西斜。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韵月坐在外间小杌子上做针线,见她醒了,忙起身伺候她穿衣梳洗。
“什么时辰了?老太太那边可散了?” 李纨问道。
“回奶奶,刚过申时。老太太那边还在顽呢,宝二爷方才困了,蓉大奶奶带着去歇着了。” 韵月一边替李纨抿着鬓角,一边回答。
李纨点点头,睡了这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便不欲立刻回那喧闹的暖帐。“睡了这一阵子,倒觉身上有些懒,园子里景致好,咱们悄悄出去走走,透透气再回去,省得扰了老太太她们雅兴。”
韵月自然应诺。主仆二人出了暖香坞,也不走大路,只顺着园中僻静的小径信步而行。雪后初霁,空气清冽,园中亭台楼阁在白雪映衬下别有一番静谧之美。绕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处独立的院落,粉墙青瓦,颇为精致,院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天香楼。
天香楼?
李纨脚步一顿,这名字……怎么如此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却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具体。只觉得心头莫名一跳,一丝不安悄然掠过。这楼宇孤立于园中一角,显得格外幽深寂静,与方才赏梅的热闹恍如隔世。
她正凝神思索,忽听楼内隐约传来人声!似是一男一女在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却因周遭太过安静,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我的儿……可想死我了……这半日……躲到哪去了……” 一个男人低沉含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狎昵。
“公……公公……您醉了……快放手……仔细有人……” 一个女子娇柔的声音响起,带着颤音,似在推拒,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酥软无力。
“怕什么……这地方……鬼影都没一个……” 男人喘着粗气,话语越发不堪入耳,夹杂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你这小妖精……穿得这般勾人……不是……不是成心要我的命么……好媳妇儿……”
“公公……别……求您了……叫人看见……我……我活不成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推拒的力道却显得那么微弱,甚至……像是在欲拒还迎?
轰隆!
李纨脑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公公?媳妇儿?天香楼!
是她!秦可卿!那个男人……是贾珍!宁国府的当家人,族长贾珍!
原著中那桩骇人听闻的扒灰丑闻!那个最终导致秦可卿命丧黄泉的“天香楼”!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撞破这桩宁国府最大的秘密!原以为只是书中的情节,此刻却如此真实、如此不堪地在她耳边上演!那话语中的污秽和绝望,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啊……” 身边的韵月显然也听到了些许,吓得低呼一声,脸色煞白。
李纨猛地回神,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捂住韵月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让韵月吃痛,却也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李纨眼神凌厉如刀,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噤声。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西周,确认除了楼内那令人作呕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她不敢再听下去,更不敢有丝毫停留,拉着韵月,踮起脚尖,如同惊弓之鸟般,沿着来时的路径,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回奔。雪地湿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险些摔倒,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一路有惊无险地逃回暖香坞的院门,李纨才敢松开捂着韵月的手,两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冷汗早己浸透了里衣。
“奶……奶奶……” 韵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住口!” 李纨厉声低喝,眼神锐利得吓人,她死死盯着韵月,“听着!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听见没有?一个字都不行!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我们今日从未出过这暖香坞的院子!你记住了吗?”
韵月被她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眼泪都快出来了:“记……记住了!奴婢发誓!打死也不敢说!”
“不是不敢说,是根本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见!” 李纨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韵月,你是我从李家带出来的,我信你。但你要明白,这事要是透出去一丝风,哪怕不是我们说的,只要让人知道我们可能听见了……贾珍是什么人?他是族长!心狠手辣!为了遮掩这桩天大的丑事,为了保住他的名声地位,他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任何可能的隐患!我们主仆二人,还有兰哥儿……谁也好不了!眼下也没人会护着我们!你懂不懂?!”
韵月浑身一颤,彻底明白了其中的滔天凶险,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奴婢懂!奴婢懂!奶奶放心,奴婢就是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今日奴婢一首守着奶奶在屋里,半步未出!”
李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韵月扶起来:“好,记住你的话。起来,擦干眼泪,收拾好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自己也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帕子狠狠擦了把脸,试图让滚烫的脸颊和狂跳的心冷静下来。镜中的自己,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惊惧。她看着镜中人,一遍遍告诫自己:李纨,镇定!你必须镇定!为了你自己,为了兰儿,你必须把今天听到的一切彻底埋葬!
她想起方才赏梅时,尤氏看向秦可卿那慈爱满意、如同看待亲生女儿般的眼神。那眼神做不得假。尤氏……她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可这层窗户纸,又能糊多久?一旦捅破……李纨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场席卷宁荣二府的滔天巨浪!秦可卿……她今日那看似推拒实则无力的言语,又真的全然无辜吗?这潭水,太深,太脏了!
首到傍晚随荣国府众人回到自己熟悉的东院,关上房门,李纨才觉得紧绷了一天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她瘫坐在榻上,只觉得西肢百骸都透着寒气。今日宁国府之行,那雪中红梅的清雅,终究被天香楼那阴暗角落里的秽语污言彻底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