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薛家入住梨香院,这荣国府的日常,便悄然添了一抹新的色彩,或者说,多了一份刻意的殷勤。
薛姨妈每日雷打不动地到王夫人院中“闲话”。说是闲话,实则多是忆往昔姐妹情深,叹如今家事烦难,言语间对王夫人这位嫁入国公府的姐姐充满了依赖与奉承。王夫人深居简出,丈夫疏远,儿子顽劣,娘家虽势大却远在天边,薛姨妈的到来,恰好填补了她情感上的空虚和权势上的隐忧。姐妹俩常常一坐就是半日,喝喝茶,说说体己话,关系迅速升温。
薛宝钗更是成了荣国府新一代的“步数王者”。她几乎日日晨昏定省,从不缺席。先去王夫人处问安,陪着姨妈说会儿话,言语间既显孝顺又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心。接着便去贾母的荣庆堂,陪着老太太解闷。她似乎深谙老人家的喜好,讲些市井趣闻、风俗掌故,声音温婉动听,偶尔还能引经据典,逗得贾母开怀。她不像黛玉那般清冷有距离感,也不似探春过于伶俐外露,她的亲近是温和的、熨帖的,让人如沐春风。贾母虽知她心思玲珑,但面对这样一个懂事、漂亮、又会哄人的孙辈,也很难不心生好感。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对贾宝玉院子的“勤快”。宝玉己年满十岁,早两年就从贾母院中搬了出来,单独住进了怡红院。薛宝钗似乎并不避嫌,常常“顺路”或“寻姐妹们说话”便踱步到了怡红院。有时宝玉在,她便与宝玉谈论些诗词歌赋、奇闻轶事,言语间透着欣赏与包容,让宝玉如遇知音,谈兴更浓。有时宝玉不在(多半是溜出去玩了或去贾母处),她也不急着走,竟能在院中花架子下坐下,一面与袭人、麝月等大丫鬟闲话家常,一面拿起针线做做女工。她女红极好,做出来的活计精致非常,引得丫鬟们啧啧称赞。她待人接物毫无小姐架子,言语温和,出手也大方,时不时赏些小玩意儿给下面的丫头婆子。久而久之,怡红院乃至整个荣国府的下层仆役圈里,薛大姑娘“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宽厚待人”、“没架子”、“好相处”的名声便不胫而走。
这日午后,秋穗从外面回来,一边帮李纨整理着贾兰散学后换下的衣物,一边小声地跟李纨嘀咕着府里的新鲜见闻。
“……大奶奶,您说奇不奇?宝姑娘今儿个又在宝二爷院子里坐了快一个时辰呢!二爷被老爷叫去问话不在,她就跟袭人姐姐她们在廊下做针线,说说笑笑的。连扫院子的张婆子都说,就没见过这么和气的主子小姐!”
李纨正低头检查贾兰描红的字帖,闻言笔尖微微一顿,头也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秋穗没察觉,继续道:“还有啊,听说宝姑娘每日去老太太、太太那里请安,风雨无阻。老太太屋里的琥珀姐姐说,昨儿下着细雨呢,宝姑娘裙角都沾湿了,还是笑盈盈地进去陪老太太说话解闷儿。老太太首夸她孝顺知礼呢!府里好些嬷嬷都在夸,说薛家姑娘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比……”
秋穗猛地住了口,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有些忐忑地看了李纨一眼。
李纨放下笔,拿起贾兰的字帖仔细看着,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比什么?比林姑娘强,是么?”
秋穗低下头,不敢接话。
李纨心中了然。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前世读《红楼梦》时,对薛宝钗这个“完美”角色始终爱不起来,甚至隐隐有些排斥。如今身临其境,这感觉更清晰了。薛宝钗在贾府的这些行为,看似无可挑剔,实则处处透着一种精心计算的刻意。
“大家闺秀的典范?”李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秋穗,你想想,真正的大家闺秀,未出阁的小姐,整日里这般‘勤快’地穿梭于各院,尤其常往表兄弟的院子里跑,一坐就是大半日,还和下人们打成一片……这当真符合《女诫》《女论语》里教导的‘贞静幽娴’、‘非礼勿动’吗?”
秋穗一愣,细细一想,脸色微变:“大奶奶……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不是有点,是太过了。”李纨放下字帖,目光投向窗外梨香院的方向,眼神锐利,“她的‘随和’是手段,‘豁达’是面具。每一步看似不经意的‘顺路’,每一次恰到好处的‘闲谈’,每一份赏给下人的‘宽厚’,背后都标好了价码。她在用最体面的方式,织一张最密的网。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薛家母女所求,不过借贾府之势,洗脱薛蟠命案的污名,重振京中产业,更重要的,是为宝钗的‘待选’铺路,甚至……谋求一份金玉良缘。”
李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秋穗心上。秋穗恍然大悟,只觉得脊背微微发凉。
“而我们东院……”李纨收回目光,看向秋穗,“只需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兰哥儿的事,才是顶顶要紧的。”
提到贾兰,李纨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来。得益于她的“严防死守”——诗墨和张启这两个小耳报神每日事无巨细地汇报,加上贾兰自己也愿意信任母亲,每日散学回来都叽叽喳喳跟李纨分享学堂见闻——李纨对贾兰在族学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族学果然如预料般不堪。贾代儒年老昏聩,管束不力。贾瑞心思不正,贾蔷、贾芹等人斗鸡走狗,心思全然不在书本上。金荣之流更是仗势欺人,学堂里拉帮结派、勒索银钱、甚至私下聚赌之事时有发生。
起初,贾兰看到这些,小脸上满是困惑和不赞同。他回来问李纨:“娘亲,瑞大叔(贾瑞)今日又找蔷哥哥要银子,说是买笔墨,蔷哥哥明明不想给,为何还要给?还有芹哥哥他们,先生讲书时,他们总在下面传纸条顽笑,这样对吗?”
李纨心疼儿子小小年纪就要浸染在这污浊的环境里,却也只能耐心引导:“兰儿,这世上的人,心性各不相同。有人自律向学,有人放纵顽劣。我们管不了别人,只能管好自己。他们做的,是不对的。但你现在力量还小,贸然去指责或阻止,可能反而会惹祸上身。记住娘亲的话,在学堂里,第一要务是顾好自己的学业,先生教的,要用心听,用心记。对同窗,保持基本的礼貌,但莫要深交,尤其莫要学那些不好的习气。若有人欺负你,或者拉你去做坏事,一定要立刻告诉诗墨、张启,回来告诉娘亲,记住了吗?”
贾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母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李纨便常常借着检查功课、讲绘本故事的机会,结合学堂里发生的真实事例,深入浅出地给贾兰分析对错,引导他建立是非观,加固他的心理防线。
这一年多的族学生涯,虽然环境恶劣,却也让贾兰飞速地沉稳成熟起来。他越发沉默寡言,眼神却更加坚定专注,像一株在石缝中努力汲取养分、向上生长的小树。
薛蟠来到贾府后,自然也进了族学。诗墨和张启回来禀报,这位薛大爷在学堂里更是荒唐至极。听讲是绝无可能的,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就溜出去闲逛。还常常带着些不三不西的市井闲人甚至妓馆女子在学堂附近晃悠,引得学里一些年纪稍大的子弟心思浮动。他出手阔绰,动辄请人吃酒赌钱,金荣等人更是成了他的马前卒。
“大奶奶,您是没看见,今儿薛大爷又带了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子在学堂后墙根下,跟金荣他们几个说笑呢!那脂粉气,隔老远都闻得到!”诗墨小脸通红,又是鄙夷又是气愤地汇报。
李纨听得心头火起,更是心疼贾兰。她的兰儿,才五岁啊!却要在这种藏污纳垢、乌烟瘴气的环境里读书!可她又能如何?去闹?去告状?只会让贾兰处境更难堪。她只能压下怒火,在贾兰回来时,将他搂在怀里,避开那些肮脏事,只问他今日学了什么,可有什么有趣的事,然后更加用心地,在夜晚温暖的灯光下,用清晰的道理和正面的榜样,一点一滴地,为儿子构筑起抵御外界侵蚀的堤坝。
梨香院的富贵牡丹开得正艳,绛芸轩的欢声笑语也日渐频繁。而东院的灯火下,一位母亲守护幼子的无声战役,正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她能做的,唯有严防死守,静待花开,并祈祷这污浊的泥沼,莫要过早地,染脏了她幼苗般纯净的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