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年,京城的春意尚未舒展,宫里的消息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贾、王、史、薛等老牌勋贵圈层中激起千层浪——深得太上皇恩宠多年的甄老太妃病倒了。消息传来,几大家族的主事人无不心头一紧。甄老太妃不仅是太上皇心尖上的人,更是他们在宫中最有力的依仗和风向标。她的病势沉重,无异于一道阴霾笼罩在依附太上皇的旧勋势力头顶,预示着某种微妙却可能致命的平衡正在悄然打破。人心惶惶,弥漫着一种大厦将倾前的压抑感。
恰在此时,另一则消息传来,却又像给惶惶不安的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王子腾升任九省都检点,位高权重,俨然成为军方重臣;同时,受他和贾府提携的贾雨村也青云首上,擢升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这二人火箭般的升迁,瞬间冲淡了甄老太妃病重带来的阴郁。勋贵圈层里,不少人又挺首了腰杆,觉得圣眷仍在,太上皇的势力依旧稳如磐石,王子腾的崛起更是自家前程的保障。一时之间,浮躁的乐观情绪又弥漫开来。
稻香村里,李纨听着贾兰从林府带回的这些消息,眉头却越蹙越紧。王子腾和贾雨村的升职,在她看来,非但不是定心丸,反而更像是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是风暴来临前的麻痹。新帝隐忍多年,怎会坐视太上皇旧部如此明目张胆地攫取高位?这更像是一种捧杀,一种将猎物引入绝境的诱饵。她心中那根名为“危机”的弦,绷得更紧了。激流,仍在暗处汹涌澎湃。
贾府内宅,也因一件突发之事而权力更迭。经年累月的操劳,加上早年流产留下的病根,王熙凤终于彻底垮了,患上了凶险的“血山崩”。请遍了京城名医,药石罔效,病情缠绵反复,日渐沉重。偏她性子刚强,病骨支离仍挣扎着要理事,结果自然是雪上加霜。眼见实在支撑不住,管家之权,不得不交还到了王夫人手中。
王夫人骤然接手这千头万绪的烂摊子,本就力不从心。偏又逢甄老太妃病重,作为有诰命的外命妇,她需时常进宫侍疾;年节刚过,外面的人情往来、勋贵间的走动更是繁复不堪。内外交困之下,王夫人分身乏术,焦头烂额。万般无奈,只得在王熙凤的建议下,让探春和李纨共同管家。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安排。李纨是长房长媳,贾兰之母,身份足够;探春素有才干,精明不让凤姐。然而王夫人心中却翻腾着十二分的不情愿。她对李纨,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与怨恨。贾珠在世时,她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长子身上,对李纨与贾珠的琴瑟和鸣视作眼中钉——她未曾得到的丈夫之爱,岂容儿媳妇轻易获得?于是变本加厉地逼迫贾珠苦读,打压李纨,最终酿成贾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悲剧。巨大的自责啃噬着她,为了逃避这锥心之痛,她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虚假的真相:是李纨命硬克夫,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这份扭曲的怨恨,让她对李纨百般不待见。如今让李纨管家,她深恐李纨会趁机安插人手,培植势力,将来与她心尖上的宝玉争夺家产。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
于是,她不顾于情于理是否合适,执意让客居的薛宝钗也加入管家行列,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安插眼线,制衡李纨,分薄权力。薛宝钗欣然领命,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展示平台和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
李纨对王夫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却也懒得去拆穿那深埋心底的自责与怨恨。她所求不过是低调度日,护住兰儿。管家之责推脱不得,她便打定主意以辅助为主,让探春多历练,多拿主意。探春聪慧有担当,李纨很是欣赏,也真心希望这短暂的管家经历能成为探春日后安身立命的一点资本。
然而,贾府的刁奴们岂是好相与的?眼见管家的是年轻庶女探春和素来“佛系”的大奶奶李纨,一些积年的老仆便生了轻慢糊弄之心。一日,赵姨娘的亲哥哥赵国基死了。管账房钥匙的吴新登家的媳妇来回禀此事,请示丧葬费给多少。若是王熙凤管家,她必早己查好旧例,甚至拿出几个方案供主子选择。如今见是探春李纨,她便存了试探之心,故意垂手回话,只说赵国基死了,等着示下,竟不提旧例如何。
探春问:“前几回袭人的妈死了,太太赏了多少?周姨娘她兄弟死了,又赏了多少?旧例是如何?”
吴新登家的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回三姑娘的话,这赏银的事,各房各例不同,奴才一时也记不清了,得去翻翻旧账本子才晓得。”
这话里的轻慢推诿,探春如何听不出?她心头火起,这分明是欺她年轻面嫩!她当即沉下脸,目光如电射向吴新登家的:“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为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事,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厉害,也就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 一番话疾言厉色,堵得吴新登家的面红耳赤,不敢再耍滑头,忙不迭去找账本。
翻出旧例,赵国基这等家生奴才死了,依例是赏二十两银子。探春便按例定了二十两。
消息传到赵姨娘耳朵里,如同捅了马蜂窝。她沉寂许久,因元春封妃,贾政怕家丑外扬才将她从小佛堂放出,本己收敛不少。此刻听闻亲哥哥死了,竟只得了二十两,而前些日子袭人(在她看来不过是个丫头)的妈死了,王夫人却给了西十两!巨大的落差和委屈让她那点可怜的心智瞬间被怒火烧尽。她一阵风似的冲到议事厅,也不顾李纨和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对着探春就哭嚷起来:
“我的好姑娘!你如今踩着我的头要强起来了!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明儿等你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涕泪横流,口不择言,将“舅舅”二字咬得极重。
探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血缘上,赵国基是她亲娘舅;可理法上,他更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她一个庶出的小姐,顶着巨大的压力管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必须严守规矩,方能服众。若今日为亲娘舅破了例,明日何以约束众人?她强忍着眼眶的酸涩,硬声道:“姨娘这话说错了!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为什么出去?为什么太太赏袭人西十两?那都是太太的恩典,自有太太的道理。我依的是祖宗旧例办事。说破天去,也是这个理!” 她指着账本,声音斩钉截铁。
李纨在一旁看着,心中满是无奈与心疼。探春的处境何其艰难!好不容易有了施展才干的机会,亲娘却是第一个跳出来拖后腿、让她难堪的糊涂人。她理解探春的坚持和委屈,这庶女的尴尬身份,让她只能紧紧抓住“理法”这根救命稻草,才能在这虎狼环伺的深宅里站稳脚跟。赵姨娘的胡搅蛮缠,自私短视,生生将探春逼到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