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裹着雪粒扑在宁国府雕花窗棂上,檐角冰棱垂如水晶帘,北风卷着枯枝在青石甬道上磕碰作响。贾敬披着银丝鹤氅立在祠堂前,望着香炉中袅袅青烟与列祖列宗的牌位,耳畔萦绕着族人们拖长的祭词。铜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在冰裂纹地砖上,忽明忽暗间,仿佛映照着贾府这百年世家风雨飘摇的倒影。
他记得几十年前初入仕途时,也曾站在这祠堂前聆听父亲教诲,那时的香火是肃穆的清冽,而今却掺着几分浑浊。族老们念祭文的声调越来越敷衍,贾蓉在廊下与丫鬟调笑的低语清晰可闻,连供案前跪着的贾芹都忍不住偷摸袖中骰子。贾敬闭了眼,额间皱纹如刀刻般深了几分——贾家子弟的颓靡,早在骨髓里了。
"父亲,祠堂事毕,可要回观中?"贾珍躬身立在阶下,貂皮斗篷上沾着酒气与脂粉香。贾敬瞥见他脖颈处那抹胭脂痕,如血渍般刺目。宁国府廊下早己没了往日的肃穆,小厮们缩在檐角嚼舌根,说东院新修的暖阁如何雕梁画栋,说贾珍如何将儿媳的丧事办得惊天动地;丫鬟们捧着银炭盆脚步虚浮,炭盆里分明燃着掺了龙涎香的银丝炭——这哪里还是百年望族的模样?
"去书房。"贾敬转身拂袖,袖口带起的风卷散了供案前的纸钱灰,如漫天飘散的落雪。他踏过积雪覆盖的抄手游廊,每一步都似踩在贾家将倾的根基上。
贾珍随他踏入书房,熏笼暖意抵不过贾敬冷冽的目光。贾敬将族老呈上的账册掷于案上,泛黄的纸页抖落出几枚银票,字迹潦草的"醉春楼"、"翠香院"赫然入目。"自你母亲仙去,我不过问府中事,原想着你们能够顶门立户,如今倒好..."他指尖叩着账册,"这几年府中开支竟比以往多出三倍,那些庄子田产皆成了摆设?"
贾珍垂首赔笑:"父亲修行清静之地,这些俗务原不该扰您。只是近年天灾频发,租子收不上来..."话音未落,又被贾敬打断:"天灾?那东院新修的暖阁,雕梁画栋用的可是金丝楠木?你与贾蓉荒唐事,外头都编成戏文了!"
贾敬素知贾珍秉性,却未料他竟将儿媳丧礼办得逾制。那前义忠亲王的棺木何等敏感,圣上虽未明言,可御史台的弹劾折子早己雪片般递进宫中。贾府如今如朽木架高楼,偏这逆子还往火上浇油。他想起那日宫中太监来传旨,语气己不如从前殷勤,连赐下的炭火都比往年少了半车。太上皇如今还建在,新帝对贾府的恩宠,却分明在一寸寸退潮。
"族学呢?"贾敬指尖叩着族谱,"贾芹之流整日斗鸡走狗,族中子弟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日后如何撑得起门楣?"
贾珍敷衍应承:"父亲说得是,儿子明日便去荣府商议族学的事。"眼角却瞥见贾敬袖中露出半卷道家符箓,暗忖他终究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道士,管得了几日闲事?贾珍心里冷笑:父亲出家这些年,族里哪件事不是他贾珍说了算?便是贾母那头,也得给他几分颜面。
暮色渐浓时,贾敬独坐灯下。窗外北风呼啸,积雪压断枯枝的声响如闷雷般传来。他望着烛火出神:殿试二甲进士的功名、翰林院清贵的差事、太上皇亲赐的"忠勤"匾额...这些曾经的荣光,如今都成了供在祠堂里的冷牌位。圣上登基后,贾府递进的奏折再无朱批,宫宴上再不见贾氏女眷的身影。大厦倾塌只在旦夕,他却放不下这个烂摊子,更放不下惜春那孤伶伶的孩子。
"父亲。"惜春抱着暖手炉悄然入内,素色袄裙上绣着几枝寒梅,鬓边簪着一朵褪色的绒花。贾敬心头一软,这孩子自幼聪慧,却生在这污浊之地。本该是嬉笑扑蝶的年纪,眉间却总笼着愁雾。他想起那日见她伏案描画,纸上竟是一幅枯荷图,茎叶皆染墨色,全无生机。
"坐近些。"贾敬拉她至膝前,触到她指尖冰凉如雪,"府里的事,你都看在眼里?"
惜春睫毛颤了颤:"女儿不敢妄议。"她低垂着头,发髻上的银簪映着烛光,恍如寒星。贾敬叹口气,摸出袖中翡翠护身符塞入她掌心。那符是他闭关时亲自雕琢,内藏道家真言,原想护她一生顺遂,如今却成了未雨绸缪的托孤之物。
夜半更深,贾敬召来族老与贾珍。荣国府贾母拄着龙头杖压阵,莫夫人陪嫁的田契、珠宝匣子铺满案几。贾敬执意要将这些财物过户至莫家胞兄名下,由惜春舅舅代为打理,待惜春出嫁后全数作为惜春的陪嫁。
"兄长尚在,却将家财托与外姓,岂不惹人笑柄?"族老贾敕须发皆颤,话音未落便被贾敬截断:"贾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若他朝有一日真有风雨,你们以为这些嫁妆还能留在宁国府,还能到得了惜春手里?"
贾珍阴着脸冷笑:"父亲这是疑心儿子吞没妹妹嫁妆?"贾敬瞥他一眼,知他觊觎这份额外产业,却不动声色:"珍儿,你母亲嫁妆原是给你妹子备的,若真为惜春计,自当周全。"他话锋一转,"族学一事,明与荣府长房务必商议妥当,祭田所得半数用于延请名师,余下半数修缮学堂。族中子弟若有进学,赏银加倍。另外你也要和荣府的两位叔叔商量一下两家都拿出一部分钱去添置祭田,他日若真的有事祭田也是族中子弟的退路。"
贾母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捻着佛珠道:"敬儿虑得长远,惜春这丫头命苦,多份保障也是好的。只是..."她顿了顿,瞥向贾珍,"珍哥儿近日为府中操劳,也该记一大功。"这话说得绵里藏针,贾珍暗骂这老妪偏袒,却碍于贾母威仪不敢反驳。
三更梆子响时,文书终于落印。贾敬望着盖上官印的红泥,如释重负。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声响,似在应和他心中那声叹息——贾府这座百年冰山,终是裂了第一道缝。
次日晨光熹微,贾敬踏上回道观的车驾。惜春披霜立在垂花门前,往日总低垂的头颅今日却仰起,眼眶蓄着泪。她昨夜梦见父亲化作青烟飘散,惊醒后便攥着护身符再难入眠。贾敬勒住缰绳,见她素手攥着护身符,心头酸涩。这孩子终是懂了父心。
"好生在荣府读书,好好和姐妹们相处,保重身体,莫被这府里腌臜事污了眼。"贾敬掷下这句,扬鞭离去。车辙碾过积雪,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对红尘的眷恋。远处荣府方向传来爆竹声,似是年节将至,而宁国府檐角铜铃仍在风中叮当,似在嘲弄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倾覆前最后的回光。
惜春望着车驾消失在雪幕中,袖中护身符冰凉沁骨。她转身踏入府中,廊下小厮正偷换供案上的银烛台,丫鬟们捧着新制的桃红袄子嬉笑而过。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盏跳动的烛火,恍惚间明白,这贾府的光,怕是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