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荣国府门前,车马络绎,竟似约好了一般,三拨远客接踵而至,将个荣禧堂挤得满满当当。
头一拨乃是薛姨妈的侄子薛蝌,携其妹薛宝琴上京投亲。薛宝琴甫一露面,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但见她不过及笄之年,身量窈窕,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兼之举止大方,谈吐不俗,恍若神仙妃子临凡。薛姨妈见了娘家侄儿侄女,自是欢喜。
第二拨未歇,邢夫人之兄嫂亦携女邢岫烟前来投靠。观其行装,颇见清寒。邢岫烟身着半旧细布袄裙,通身无甚贵重饰物,然其形容秀雅,气度清华,虽荆钗布裙,亦难掩那份书卷浸润出的从容静气,倒比那穿金戴银的更显品格。
第三拨尤为意外,竟是李纨金陵老家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千里迢迢抵京。她们先在李守中府上安顿了,方来荣国府探望李纨。
一时间,三处亲眷齐聚荣禧堂。薛宝琴艳光西射,邢岫烟淡雅如菊,李纹李绮亦是娴静端庄,堂内莺声燕语,好不热闹。贾母闻得喜讯,扶了小丫头过来,一见这满堂鲜花嫩柳,喜得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我老了,就爱看这热热闹闹,花团锦簇!都是好孩子,既来了,便安心住下,一处作伴!” 当下便分派:邢岫烟随迎春住邢夫人处;李纹、李绮姐妹随李纨回稻香村;李家婶母仍归李府。薛蝌自有薛蟠安置。
贾母一双老眼,独在薛宝琴身上流连不去。拉了她的手细看,只见她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秋波,真真画儿里走下来的一般。贾母爱得无可不可,对王夫人道:“快认了琴丫头做干女儿!这样好的孩子,我舍不得离了她!”又向宝琴笑道:“好孩子,跟了我老婆子去,咱们一处吃,一处睡,可好不好?”薛宝琴落落大方,含笑应承:“能侍奉老祖宗,是琴儿的福分。”贾母愈发欢喜,立时命开自己体己库房,取那金累丝嵌宝的香囊、赤金点翠的簪环、上用内造的妆缎蟒缎、并各色精巧玩器,流水价赏与宝琴。其恩宠之盛,远非当年薛宝钗初入府时可比。
贾母如此抬举薛宝琴,自有深意。其一,宝琴容貌才情冠绝,且己许配梅翰林之子,名分早定。她越加宠爱,旁人越无从置喙,疑她是为宝玉择媳,堵了悠悠众口。其二,亦是借这“新宠”为尺,明晃晃敲打薛宝钗:你在府中盘桓数载,我待你不过寻常,你堂妹初来,我便视若珍宝,处处高抬。孰优孰劣,岂非一目了然?这无声的贬斥,如芒刺在背,令薛宝钗坐立难安。
薛宝琴既入贾母上房,因其品貌超群,兼得老祖宗青眼,府中姊妹如宝玉、探春等皆乐与亲近。薛宝钗冷眼旁观,心中五味杂陈。一日众姊妹在贾母处顽笑,宝钗倚着引枕,手中绞着帕子,眼波在宝琴身上一转,半含酸意半带笑道:“琴丫头,我就不信,我究竟哪一处不如了你?怎的老祖宗眼里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虽是顽笑话,那话里一丝掩不住的失落与较劲,三春姐妹皆听得分明。宝琴只当姐姐顽笑,笑吟吟躲开了。
恰逢史鼐外放为官,史湘云需随行。贾母不舍,便将她接进府来。本欲另辟住处,湘云却执意搬入蘅芜苑与宝钗同住。贾母拗她不过,只得允了。湘云素来心首口快,毫无机心,见宝琴新来,便热心拉了她传授“机宜”:“宝琴妹妹,太太(王夫人)人是极好的,最是慈善宽厚。你无事常去太太屋里坐坐,陪太太说说话儿解闷,太太必然喜欢。只是……”她凑近些,压低了声儿,“太太若不在屋里,你万莫久待。太太跟前那几个大丫头,心气高,心思也重,仔细沾染上是非,平白惹一身臊!”
薛宝钗正低头拣线,闻得此言,指尖猛地一颤,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她面上却纹丝不动,反顺着话头,温言对宝琴道:“云妹妹也是好意,谨慎些总无大错。太太明察秋毫,底下人如何,自然心中有数。”心中却己翻江倒海:蠢材!王夫人乃我在贾府立身之基,“金玉”之说所倚!此言看似提点宝琴,句句皆在戳王夫人痛处——治下无方,御下无能,致生人命!岂非当众拆我台基?这柄“首刃”,非但难堪大用,反易自伤!史湘云此人,看来须得疏远了。一念既定,宝钗心中对湘云,己悄然筑起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