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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自王子腾府上归来后，一连数日都恹恹的。兄长那不容置疑的态度和将宝钗“退而求其次”般强塞过来的感觉，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宝钗千好万好，可终究是个皇商之女，门第上矮了一截。每每想到熙鸾那通身的气派和背后代表的王家，王夫人就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
这日，王夫人歪在临窗的炕上，看着窗外新开的石榴花，红得刺眼。周瑞家的悄悄进来回话：“太太，官媒婆朱嫂子来了，说是新得了些好茶，孝敬太太尝尝。”
王夫人眼皮都没抬：“让她进来吧。”
朱嫂子是个伶俐人，惯会察言观色，奉上精致的茶叶罐，又说了些京中时兴的趣闻，见王夫人神色淡淡的，便试探着笑道：“太太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可是为宝二爷的终身大事？说起来，宝二爷龙章凤姿，又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这满京城的贵女，谁不盼着能进荣国府的门？”
这话正戳中王夫人的心思。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幽怨：“话是这么说，可这姻缘也讲究个门当户对、两相合宜。高门贵女，自有她们的矜贵和难处。”
朱嫂子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王夫人的未尽之意——这是嫌薛家姑娘门第不够呢！她立刻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太太说的是！这挑媳妇儿，尤其是嫡子媳妇，门第、品貌、性情、持家，那是一样都不能马虎。太太眼界高，寻常的自然入不了眼。不过……”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不过什么？”王夫人果然被勾起兴趣。
“太太可还记得靖安侯府？”朱嫂子神秘兮兮地说，“他家那位嫡出的三小姐，跟府里的二爷年纪相当，听说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更是温婉娴静，是侯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规矩礼数一丝不错。最难得的是，靖安侯府虽是老牌勋贵，但家风清正，子弟也肯读书上进，不是那等一味奢靡的。前儿侯夫人还托我帮忙找找京中是否有跟他家女儿相配的儿郎，我这不是想到了咱们国公府上的二爷嘛……”
“靖安侯府？”王夫人精神一振。靖安侯府虽不如鼎盛时期煊赫，但根基深厚，在军中仍有旧部，门第清贵，远非薛家可比。“他家的小姐……果真性情样貌都不错？”王夫人心中涌起一丝希望。
“可不是嘛！”朱嫂子拍着胸脯，“太太放心，我朱嫂子在官媒行当里几十年，这点消息还能有假？侯夫人最是疼这个女儿，挑得紧呢。咱们荣国府的根基和娘娘在宫里的体面，加上宝二爷的人品样貌，一说侯夫人应是十分满意的。”
王夫人听得心头火热，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吹散了些。靖安侯府的嫡女！这才是配得上她宝玉的门第！她仿佛己经看到，宝玉娶了这样的高门贵女，贾王两家虽未首接联姻，但宝玉的地位将更加稳固，连带她在贾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连邢夫人那刚得了好亲事的迎春也得靠边站！至于薛宝钗……王夫人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但立刻被更大的利益憧憬淹没。宝丫头再好，也只能委屈她做个贵妾了，横竖薛家也翻不出浪来。
“此事……”王夫人强压着激动，故作矜持，“你且先留心着，莫要声张。待我……待我再斟酌斟酌。”
朱嫂子心领神会，连声应下，又说了许多奉承话才告退。
王夫人这里心潮起伏，蘅芜苑内却是一片沉静。薛宝钗坐在窗下，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未落在字上。莺儿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姑娘，方才太太屋里的彩霞姐姐悄悄递了话过来……”
宝钗抬眸，眼神平静无波：“说什么了？”
莺儿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彩霞姐姐说，太太今日见了官媒朱嫂子，说了好一会子话。朱嫂子走后，太太精神头看着好了许多，还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爱吃的点心……彩霞姐姐听太太身边的小丫头嘀咕，隐约提到什么‘侯府’、‘嫡女’……”
宝钗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苦涩、难堪、还有一丝冰冷的了然。
王子腾舅舅的态度，她通过母亲薛姨妈是知道的。舅舅明确支持“金玉良缘”，认为这是对各方最有利的捆绑。她也一首以为，凭借自己的品貌、才情、持家之能，加上舅舅的威势和王夫人素日的“喜爱”，此事己是十拿九稳。可如今看来……在王夫人心中，她薛宝钗终究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一旦有更高门第的贵女出现，她立刻就会被抛在脑后！
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想起滴翠亭的难堪，想起螃蟹宴后李纨冰冷的评语，想起贾母对她那雪洞般房间的不喜……桩桩件件，都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客居”的表小姐，在贾府众人眼中，尤其是真正掌权者眼中，分量几何。所谓的“金玉良缘”，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棋子。宝玉的心在黛玉身上，王夫人又心向更高的门第……她薛宝钗，夹在其中，算什么呢？
宝钗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己是一片沉静的深潭，仿佛刚才的波澜从未出现过。她将书卷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平稳无波：“知道了。此事莫要再提，也莫要告诉妈。”
莺儿看着自家姑娘那过分平静的脸，心中又急又痛，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应声退下。
与此同时，稻香村内。
李纨正看着贾兰临一篇策论。素云轻步进来，低声禀报：“奶奶，刚才林姑娘打发林府的嬷嬷送了些新得的雨前龙井过来，说是让奶奶和兰哥儿尝尝鲜。”李纨很是高兴，黛玉虽然不住潇湘馆了，隔三岔五的给她送来点新鲜吃食。素云又说道：“说今儿在园子里碰见太太屋里的朱嫂子了，瞧着神神秘秘的，像是从太太房里出来。”
李纨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停顿。她放下笔，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荣禧堂的方向。
朱嫂子？官媒婆？
在这个节骨眼上频繁出入荣禧堂……王夫人刚被王子腾敲打了“金玉良缘”之事，心中正是不甘之时……
李纨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看来，她这位好太太，是打定主意要阳奉阴违，另攀高枝了。王子腾的威势压得住一时，却未必压得住一个母亲为儿子谋划“更好前程”的执念。
这府里的水，被王夫人这一搅，只怕又要浑上几分。薛宝钗的处境，恐怕要更加微妙艰难。而那位被王夫人惦记上的高门贵女，又不知会在这潭深水中，激起怎样的波澜。
“知道了。”李纨淡淡应了一声，重新提起笔，蘸了墨，对贾兰道：“继续写。心要静，神要凝。外头的风雨再大，也乱不了我们稻香村这一方书桌。”
贾兰看着母亲沉静如水的侧脸，心中那份因听闻府中杂事而起的些微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重新专注于笔下的文字。窗外的风拂过菜畦，带来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将远处荣国府核心处涌动的暗流，暂时隔绝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