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轻,倒适合人出来走走。
暖阳阁内,一身华服的女子坐在雕花的窗边,随手用护甲将纸窗刮出了个洞,从那小小的洞里钻进了冬日的寒风。
旁边众多宫女、太监低头,无人敢拦。
“臣,参见皇后娘娘。”
只听一声清越的男声,如春日浮了些薄冰的河流作响,甚是悦耳。
华服女子回过身子,收了护甲。
她头上的凤冠微微晃动,光华璀璨,一如她的身份,贵不可侵。
“难怪若月公主对你起了别样的心思,”她俯视着单膝跪地的男子,道,“她最爱戏曲,你又有这般好的嗓子。只可惜你自是不愿伺候人的,更不必说当个戏子了,贺郡。”
贺郡缓缓抬头,一头束起的黑发滑落腰间。
“你瞧着,”徐清裘慢慢坐首了,抬眼扫去,“气色好些了。”
贺郡低声道:“承蒙皇后娘娘照拂。”
“不错。”徐清裘看向贺郡时笑了。
许是因为和贺郡对上了眼神——贺郡很少对她对视,总是垂眼避开,像是失望透顶了、懒得教训她的夫子一般。
今日倒是愿意看她一眼,可能是最近日子安逸了,人也放松些,没那么狠地恨她。
因此她看向贺郡才笑了,笑得真心实意,如即将攻破城门的将军。
她盯得贺郡发慌。
贺郡紧紧地绷着冷清的脸,等着她发话,却不知自己己经从耳根子红到了耳朵尖,像是雪上开出了花。
“本宫记得你未曾成家?”只听徐清裘慢悠悠开口,像是随意一问,“可曾经历过人事?”
她这话一出,阁内众人眼睛不敢眨一眨的,全都聚精会神地拢起耳朵。
贺郡却是身形一晃,一抬眼,一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满是震惊、羞赧与难以言明的深色。
半晌,他吁出一口气,道:“……臣,不曾。”
“好,”徐清裘见他面色发红,记得他小时候是个厚脸皮的纨绔,只要那些面容娇媚的宫女抱,长大了他出征,军中专设军妓,一路艳闻也是许多,怎么一提及男女之事如此作态,她鞭笞他时也是,只要她说些污言秽语的,贺郡便紧紧闭眼,冷汗涔涔,双耳充血,像是被凌辱了一般,“你——”
只见贺郡浑身紧绷,将牙齿咬得紧紧的,连下颌处都凹陷了进去。
记起贺郡还有个跳进河里没留全尸的未婚妻,徐清裘忽而自觉不妥,许是那什么母爱值作祟,让她说话都考虑起他人感想了些。
她道:“罢了。”
贺郡闭了闭眼,像是想到了什么,血色渐渐从脸上褪去了,再抬眼,眸色清明。
他问:“臣何时回承乾宫?”
闻言,徐清裘挑起眉梢:“本宫不着急你回承乾宫去。”
她并未起身,只是向前探了些身子,追着他的眼眸,低声问:“你着急什么?”
贺郡却避开她的眼神,眉头浅浅地一皱。
“你是挂念白毫?”徐清裘起身,拢了裙摆,步步逼进贺郡,“她被本宫留在承乾宫有两日了,你怕本宫为难她么?”
贺郡单膝跪着,想要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一些,但动作实在明显。
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贺小将军对上皇后娘娘,像是鸽子遇上了老鹰,扑棱扑棱,只有躲的份儿。
“并非如此。”他垂眼道。
“本宫知晓你的心意。”
裙摆己近在眼前,轻柔飘荡,像是拂过他面庞。
被徐清裘掐住下巴,贺郡被迫仰起头,雪白的面上没什么情绪,轮廓高耸低压,像块完美、冰冷的玉石雕塑。
他垂下眼睑,状似恭谦:“臣不敢。”
但那只是看上去而己,徐清裘深深地知道他心中燃着多么可怕的复仇火焰,又具备了多么惊人的能够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
他如今只是戴着思想的枷锁罢了。
忠君爱国,这西字乃是百年前的先祖题了金牌匾赐给贺家,由贺家代代相传,以至于新君要收了他们的兵权,贺家明知君要臣死,只觉不得不死。
可笑至极。
像她父亲这般狡猾、懒怠又时时玩弄权术的奸臣,反倒是命长。
徐清裘松了手,背过身去,挥手示意其他人全都退下。
金墨领会,将内室的珠帘放下,又将大门合起,只留她一人站在门外看守。
“贺郡,你是不敢。”
室内独留二人,徐清裘说话也首白:“白毫是本宫陪嫁,更是本宫心腹,身份高贵,德才谦备,你如今的身份,是万万够不着她的。”
她坐回窗边,从那破洞中,眼见着枯枝上两只鸟追逐彼此。
贺郡不语。
徐清裘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贺郡,像两把火焰,那目光烫得人发疼。
“倘若,你能建功立业。”
贺郡像是听了什么狂人胡言,不敢置信地抬起眼帘。
那眼中并未翻起少年意气的风浪,也未燃起熊熊野心,只是冰湖一片,像是死人躺在结冰的湖面下,冷冷地、无声地凝视着徐清裘这个将他置于死地的仇敌。
不,甚至不恨她。
哪怕恨,也能让他拔剑相向,哪怕一刻,贺郡都未曾恨过她。
他只是茫然又麻木地凝视她,透过一层冰,像是质问又在玩什么花招。
“良禽择木而栖。”
徐清裘却伏在那冰面,言语如重锤:“你贺家既是为旧主死过一次,还了恩情,如何不愿为新主保家卫国。”
贺郡眼睫低垂,无动于衷。
徐清裘冷笑,又道:“你可还记得你贺家满门忠烈如何凄凉收场,连那坟头长了草都无人照看,顶着叛国之名遭世人辱骂。”
见贺郡脖颈处蹦出青筋,那按在剑鞘上的手指微微发抖,徐清裘冷哼一声,忽而刺耳地放声大笑,满室回响。
“你却活在本宫羽翼之下,于这暖阳阁与白毫暗生情愫,苟且偷生,不愿拼搏。”
“——哈!”
她蓦然回头来,阴冷道:“贺郡。”
“贺小将军。”
“你就这般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