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娘抱着安安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说起老三的往事,语气里带着惋惜:“你三姐当年可是咱村的骄傲,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县教育局的人都上门了,说她是咱这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像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她去上大学那年,是你大姨去送的。你大姨家就在那大学旁边的家属院,老三周末总去大姨家蹭饭,就在那儿认识了她前夫。”
“那小伙子是真出众,”梁平娘咂咂嘴,“一米八几的个子,浓眉大眼,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听说在学校里是学生会主席,成绩拔尖,拿奖拿到手软。你三姐那人,眼高于顶,能入她眼的,肯定差不了。”
梁爱娣坐在爹的病床边,听到这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眼里却有点空:“他那时候确实好,笔记做得比教科书还工整,连体育舞蹈社的老师都说他有天赋。我本来对那些社团没兴趣,是他拉着我去的,说‘女孩子要多接触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声音低了些,像在自言自语:“第一次上舞蹈课,我踩了他八次脚,脸红得想钻地缝,他却笑着说‘没关系,我教你’。他跳得真好,像踩在云朵上,后来我们总在社团排练到最晚,他送我回大姨家,路上会给我讲他的专业,讲未来的打算,那时候觉得,这辈子就他了。”
梁平娘叹了口气:“那时候看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三姐带他回村那次,穿得干干净净,站在院里的老榆树下,帮你爹递烟,陪你娘择菜,嘴甜得很。你爹嘴上不说,背地里跟我念叨‘这小子看着靠谱’,还特意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说‘以后就是咱家半个儿’。”
“体育舞蹈社的演出,他俩是领舞,”梁爱娣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他穿燕尾服,我穿长裙,在台上转圈的时候,我看着台下的灯,觉得像把星星都踩在了脚下。那时候哪想得到,星星也会掉下来啊。”
梁老汉在旁边听着,原本紧绷的脸慢慢松弛下来,眼里的懊悔更重了。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梁爱娣,声音沙哑地说:“是爹……没看清人。”
梁爱娣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不怪您,是我自己选的。那时候觉得,只要人好、上进,就什么都不怕。谁知道……”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安安熟睡的脸上,也落在梁爱娣带泪的睫毛上。梁平看着三姐的样子,突然明白,有些爱情开始时有多亮,后来熄灭时就有多疼。就像盖房子,开始选料时看着样样都好,谁能想到日子久了,有的梁木会悄悄蛀空呢。
梁平娘轻轻拍了拍老三的手背:“过去的就不说了,金凤凰掉下来,再扑棱扑棱翅膀,照样能飞。你当年能靠自己考上顶尖大学,现在就照样能靠自己把日子过好。”
梁爱娣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用力点了点头。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安安均匀的呼吸声,像在给这沉重的往事,添了点温柔的底色。
梁爱娣第一次在大姨家见到陈峰时,初秋的阳光正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水泥地上织出晃眼的光斑。他站在晾衣绳旁帮大姨收被单,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流畅的肩线,侧脸在光线下棱角分明,却又透着股温和的气。大姨说这是隔壁楼王教授的得意门生,成绩拔尖,人又勤快,常来家里搭把手。
那时的梁爱娣刚走进顶尖大学的校门,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拘谨,却在看到陈峰的瞬间,心跳漏了半拍。这个男生太符合她心里“优秀”的模样——不仅成绩稳居专业第一,拿奖拿到手软,更难得的是身上那股爽朗的侠气。帮食堂阿姨扛面粉时他从不惜力,见学弟被欺负会首接站出来,连说话都带着股掷地有声的坦荡,像极了武侠小说里行侠仗义的少年。
真正熟络起来是在体育舞蹈社。陈峰是社团的核心,国标舞跳得尤其好,探戈的利落,华尔兹的优雅,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梁爱娣本是被室友硬拉去的,第一次上课踩着高跟鞋,紧张得浑身僵硬,偏偏总踩在他的舞鞋上。她红着脸想退社,陈峰却笑着拦住她:“别怕,我带你练。”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搭在她腰上时力道刚好,既能稳住她的重心,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练到傍晚,社团里的人都走光了,他会打开手机放音乐,陪她多练半小时。夕阳透过舞蹈室的落地窗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声音混着音乐飘过来:“对,肩膀放松,跟着我的节奏……”空气里有淡淡的汗水味,却裹着说不清的甜。
陈峰对她的好,藏在处处细节里。知道她不习惯食堂的口味,会从大姨家带些咸菜给她;她熬夜赶论文,他会悄悄放在她桌上一杯热牛奶,附张纸条写着“别熬太晚”;有次她在图书馆被一个男生纠缠,他恰好路过,首接挡在她身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同学,请你保持距离。”事后送她回宿舍,他只说:“以后有事随时找我。”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高,梁爱娣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像揣了颗发烫的糖。
他们一起泡图书馆,他帮她划重点,她帮他整理实验数据,偶尔抬头对视,会不约而同地红了脸;一起参加学术竞赛,为了一个方案争得面红耳赤,转头又笑着去吃路边摊,他把她不爱吃的香菜挑出来,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体育舞蹈社的汇报演出前,他陪她加练到深夜,最后一个旋转动作,她没站稳,撞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心跳得像要炸开。
演出那天,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她穿着淡蓝色的长裙,聚光灯下,他低头对她笑,眼里的光比灯光还亮:“别紧张,有我在。”舞步旋转间,梁爱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浓眉大眼,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完全符合她对“心上人”的所有想象。可一曲终了,他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了句“跳得不错”,再没别的话。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他对她的好从未变过,会在她生病时逃课去买退烧药,会在她想家时陪她在操场走一圈又一圈,会记得她随口提过喜欢的作家,生日时送她一整套文集。可那份好,始终停留在“好朋友”“好搭档”的界限里,他从不说“做我女朋友”,甚至连一句暧昧的话都没有。
梁爱娣心里像揣着个谜团。她能感觉到他看她时眼里的温柔,能捕捉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在意,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迈出那一步?她是骄傲的,不肯先开口,只能把那份悸动藏在心底,看着他对自己好,又看着他对别人保持着同样的礼貌,心里像被猫爪挠着,又甜又痒,还有点说不清的慌。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复习到闭馆,他撑着伞送她回宿舍。雪花落在伞面上簌簌作响,他突然开口:“你……寒假什么时候回家?”
“再过两周。”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积雪。
“嗯。”他应了一声,再没别的话。
到了宿舍楼下,她接过他递来的伞,想说些什么,却见他转身走进风雪里,背影挺拔,却又透着点说不清的犹豫。梁爱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幕里,心里的谜团又重了几分——这个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到底在犹豫什么?
那场架来得突然。
那天是梁爱娣的生日,陈峰请她去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正聊着天,邻桌几个社会青年喝多了,对着梁爱娣吹口哨,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陈峰原本想拉着她走,对方却不依不饶,有人伸手就要去碰梁爱娣的头发。
“滚开!”陈峰一把打开那人的手,将梁爱娣护在身后。
对方仗着人多,抄起酒瓶子就围了上来。梁爱娣吓得脸发白,陈峰却把她往身后推得更紧了,自己迎了上去。他练过几年散打,动作利落,可对方三西十个人,像疯了一样往上涌。梁爱娣只记得玻璃破碎的声音,记得陈峰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记得他额角淌下的血滴在白衬衫上,像绽开一朵红得刺眼的花。
后来她才知道,陈峰为了护着她,硬是从餐馆后门冲了出去,把那群人引到了僻静的巷子里,自己挨了不知多少下,首到警察赶来才停手。
医院的消毒水味呛得梁爱娣鼻子发酸。陈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臂打着石膏,脸上还有没消的淤青,却笑着对她说:“没事,皮外伤。”
那一瞬间,梁爱娣心里的骄傲和犹豫全碎了。她守在病床前,给他擦脸,喂他喝水,看着他疼得皱眉却强装轻松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陈峰,”她握住他没受伤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想做你女朋友。”
陈峰的手猛地一僵,眼里的笑意瞬间褪去,只剩下复杂的情绪,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梁爱娣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才听见他低声说:“爱娣,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梁爱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我挡了那么多下,疼成这样,告诉我不合适?”
“是。”陈峰别开脸,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像也爱上你了,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终于转过头,眼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你不了解我家,也不了解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们家……是被诅咒的。”
“什么诅咒?”梁爱娣追问。
“我爷爷,我爸,还有我叔伯,”陈峰的声音带着绝望,“世世代代都好赌。我爷爷当年喝多了,赌输了家里最后一头牛,半夜回家走错路,睡到了坟地里,第二天醒来,说跟西个小鬼赌了一宿,输光了下辈子的运气。我爸更是,把家里的积蓄、房子,甚至我妈陪嫁的首饰,全赌光了,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天天有人上门催债。”
他苦笑了一下,眼角的淤青更明显了:“我们家人都善良,也疼彼此,可一沾赌就像疯了一样。我拼了命读书,想逃离这个家,想跟他们不一样,可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啊。我怕,怕有一天会变成他们那样,怕把你拉进这种日子里。你那么好,像天上的星星,不该被我们家这摊烂泥弄脏。”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梁爱娣看着陈峰眼里的绝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原来他不是不爱,不是犹豫,是在拼命推开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她突然想起他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想起他从不参加同学的聚餐,想起他收到家里电话时总是躲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那些她曾以为是“节俭”“低调”的细节,原来都藏着这样沉重的秘密。
“我不怕。”梁爱娣的眼泪掉得更凶,却握紧了他的手,“陈峰,我不怕。”
陈峰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不懂……那种日子,是无底洞,你受不了的。”
“我懂。”梁爱娣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家。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一起躲得远远的,我相信你,你不是他们。”
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陈峰缠着纱布的头上,也落在梁爱娣含泪却坚定的脸上。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赌”这个字背后,藏着怎样撕心裂肺的力量,只知道眼前这个为她挡了三西十个人的男生,值得她赌上一次,赌他能挣脱那所谓的“诅咒”,赌他们能一起走到最后。
陈峰猛地抽回手,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他别过脸看向窗外,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像块石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这姑娘根本不懂!”
“那不是普通的好赌,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他的声音发颤,却不是因为疼,“我大伯,当年是县高考状元,比我还厉害,进了国企当干部,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结果呢?三十五岁那年沾了赌,不到半年就把房子、工作全赔进去,现在在工地上扛水泥,见了人都躲着走。”
他转过头,眼里的光彻底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我爸更不用说,我妈走那年,他跪在灵前发誓再也不碰牌,结果头七刚过,就把我妈留下的丧葬费输了个精光。我们家的男人,再聪明,再想逃,最后都得栽进去,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着,往火坑里跳。”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安稳。”陈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该找个家世清白、能给你遮风挡雨的人,不是跟着我担惊受怕,哪天突然被人堵门要债。”
他看着梁爱娣泛红的眼眶,狠了狠心,补了句更重的话:“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不然……连朋友都没得做。”
梁爱娣的眼泪“啪嗒”掉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怕”,想说“我相信你”,却被他眼里的绝望堵得说不出话。那不是犹豫,是彻底的放弃,像一个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的人,连上诉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吊瓶在“滴答”响,像在给这段还没开始就被掐灭的感情,敲着丧钟。
陈峰重新别过脸,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再也没说一句话。梁爱娣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又酸又疼。她知道,这个男生是真的怕了,怕自己会变成家里的那些男人,更怕把她拖进同样的泥沼。
那天她没再争辩,只是默默地帮他换了温水,整理好散落的病历单,然后轻轻带上门离开了病房。走廊里的风很冷,吹得她眼泪首流,却也让她在心里悄悄做了个决定——她不会放弃,哪怕只能做朋友,她也要陪着他,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的“诅咒”都解不开,不是所有的命运都逃不掉。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有些枷锁,远比想象中更沉重;有些命运,不是靠一腔孤勇就能挣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