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来得急。
昭然正蹲在瓜田边记《共作志》,豆大的雨点突然砸在竹笠上。他抬头望去,东边的云层像被扯碎的棉絮,黑压压漫过山尖,连瓜藤都被压得低了头。
"昭然哥!"阿棠举着油布从瓜架另一头跑来,鬓角的野菊被雨水打蔫,"西头老秦说,北坡的排水沟堵了!再这么下,新栽的'众生籽'要泡在水里!"
昭然霍然起身,竹笠被风掀翻在地。他踩着湿滑的田埂往北坡跑,裤脚很快溅满泥点。远远便听见人声鼎沸——老秦带着几个壮劳力在挖排水沟,阿秀抱着柴刀砍挡路的荆棘,小孙举着破布在堵瓜架的裂缝,连陈婶都拎着竹篮,把晒不干的瓜干往高处搬。
"昭然兄弟!"老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来得正好!这沟堵了十年,今年雨水猛,怕是要把咱们的瓜田整个儿吞了!"
昭然弯腰抓了把土。湿泥里混着碎陶片、断瓜藤,还有半截褪色的红绳——是去年阿秀系在瓮口的。"老秦叔,"他把泥团在掌心揉了揉,"这沟不是堵了,是被咱们的热乎气儿填满了。"
老秦一愣。
话音未落,雨幕里传来脆生生的喊:"昭然哥!巧妹姐说要把陶瓮搬进地窖!"是陈婶的孙儿,举着块油毡布往这边跑,发间的银镯闪着水光。昭然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巧妹己经带着几个妇人,把晒得半干的瓜干往地窖搬,竹筐上还盖着晒谷场的旧草席。
"都别慌!"昭然扯开嗓子喊,声音混着雨声撞在瓜架上,"东头王伯家有竹排,赶紧搬来堵缺口;西头李婶家的木板,拆两块铺在沟底;小孙,把你的玻璃罐收好了,等雨停了装新晒的瓜干!"
人群突然静了一瞬。
但下一刻,更热闹的动静炸开来——王伯扛着竹排冲过来,李婶拖着木板跑在后面,小孙举着玻璃罐蹦跳着躲雨,连瞎眼婶都摸索着往兜里塞瓜籽,说要"给明年的苗留种"。昭然望着他们被雨水浸透的蓝布衫,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刚到伏末村时,这里的人还只会低头种自己的地。
"昭然!"巧妹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她半蹲着,正把最后几筐瓜干码齐,发间的野菊被雨水泡开,倒比晴天更艳,"地窖潮得很,你帮我看看这草席够不够干。"
昭然蹲下去,指尖刚碰到草席,忽然触到股暖意。那暖意顺着掌心往地下钻,竟把地窖里的湿气都烘得淡了些。"巧妹,"他抬头看她,"你记不记得春种时,咱们埋下的第一茬瓜籽?"
巧妹笑了:"咋不记得?你说'等瓜熟了,要请全村人吃最甜的那口'。"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今儿收拾地窖,翻出这个——是去年冬天,瞎眼婶硬塞给我的糖。她说'等瓜干晒好了,给昭然哥留两把'。"
布包打开,糖块己经化了,混着瓜干的甜香黏成一团。昭然忽然觉得,这摊融化的糖,像极了他们这三年的日子——被雨水泡过,被烈日晒过,被风雪冻过,却始终黏着一股热乎气儿,越揉越韧。
"昭然哥!沟通了!"老秦的喊声响彻雨幕。昭然转头望去,排水沟里的水正哗哗往山下淌,混着泥沙,却再也漫不进瓜田半寸。阿棠举着油布跑过来,把油布严严实实盖在"众生籽"的芽苗上:"你看,它还活着!"
芽苗的金纹在雨幕里忽明忽暗,竟比晴天更亮。昭然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空气里浮动的暖意——那是三千人的心跳,是晒谷场的欢笑,是地窖里的糖块,是所有被雨水打湿却依然温暖的烟火。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瓜田里的水洼映着霞光,像撒了把碎金子。昭然坐在田埂上,看巧妹把最后几筐瓜干搬进地窖,阿棠追着小孙满田跑,老秦蹲在排水沟边抽旱烟,烟圈里飘着瓜香。
"昭然,"巧妹在他身边坐下,发间的野菊滴着水,"你说这'众生籽',到底能结出啥样的瓜?"
昭然望着芽苗上摇晃的金纹,轻声道:"结出的瓜,可能是甜的,可能是酸的,可能被虫蛀,可能被雨打——但它一定是活的。"他转头看巧妹,"就像咱们的日子,有晴有雨,有甜有苦,可只要咱们一起守着,就能把每段日子都过成最亮的灯。"
夜里,昭然在《共作志》上添了新页。墨迹未干时,窗外的瓜藤沙沙作响,"众生籽"的金纹竟顺着窗棂爬进来,在纸页上画出道彩虹。他望着那道虹,忽然想起青冥说的"共作星图"——原来这星图不在天上,而在伏末村的每一寸土地里,在每一个弯腰摘瓜的人脊背上,在每一颗被雨水泡软却依然滚烫的心跳里。
"明日该给'众生籽'搭架子了。"昭然合上册子,听见窗外传来巧妹的歌声,是《共作谣》的新调:"春种一粒籽,夏结满藤瓜,秋晒万家甜,冬藏岁月香......雨打不弯腰,风刮不离心,共作一条藤,缠成万点金......"
月光漫进院子,把瓜架的影子投在《共作志》上。那影子里有瓜藤,有星光,有三千个认真活着的人——他们弯着腰,蹲在地里,把日子往甜里种,往暖里收,往年年岁岁里,种成最亮的灯,照见人间所有的美好,也照见,大道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