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峰的晨雾还未散尽,陆昭然己沿着山径往山下走。他腰间别着半卷《田垄经》,封皮被山露浸得发潮,却比往日更沉——那是昨日在田埂上,巧妹硬塞给他的,说"新抄的经册得让山下的娃子们摸摸"。
转过山坳,远远便听见打谷机的轰鸣。几个农汉正扛着新收的稻子往晒场走,为首的老周头见了他,咧嘴首笑:"昭然小先生!你那经册上写的'稻虾轮作',我家那二亩塘今年竟多收了半石虾!"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几枚青壳虾,"你瞧这虾子,壳薄肉厚,拿到镇上换了三吊钱,够我家小闺女买半学期的笔墨!"
昭然接过虾,指腹触到虾壳上细密的纹路——那是塘埂草屑磨的,是竹栅缝隙挤的,是活水里游出来的。他忽然想起炼心静室里那团黑气说的话:"你总把农人当受助者。"此刻再看老周头晒得黝黑的脸,看他眼里跳动的光,倒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点醒"的人。
"周伯,"他蹲下身,帮着把稻子码齐,"下个月我想在晒场边搭个棚子,让农闲时的娃子们来认虾苗、看稻穗。你帮我挑块向阳的地,成不?"
老周头一拍大腿:"成!我家那闺女正愁没地儿耍,到时候让她来给你递虾食!"他扛起稻子往前走,又回头喊,"对了,前日有个穿青衫的外乡人来寻你,说是什么'安南国使',留下封信在草庐里。"
昭然谢过,加快脚步往草庐去。草庐前的竹篱笆上挂着串干辣椒,是巧妹从山下带的,说是"驱虫又添味"。推开门,案几上果然摆着个檀木匣,匣盖刻着红河三角洲的波浪纹——正是交趾阿阮的私印。
匣中除了信,还有包用芭蕉叶裹着的东西。昭然拆开,是几粒泛着金光的稻种,每粒上都缠着细若游丝的水藻。信上阿阮的汉话己写得流畅:"昭然小友,红河三角洲的'金穗稻'试种成功!此稻遇水则长,退水则实,正合你'虾稻共作'的道。随信附种子十粒,望与荆楚的'耐涝稻'再结良缘。"
昭然捏着稻种,忽然想起炼心时见的幻象:漠北的牧民在雪地里撒稻种,闽浙的渔民在鱼塘边插竹栅,安南的孩童追着虾跑过红河岸......这些画面曾让他焦虑,此刻却像春溪破冰般,在他心里淌出条温暖的河。
"昭然哥!"巧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先生让我来说,太学里的张祭酒要编《农桑志》,要把你的《田垄经》收进去。他还说,要请你去讲'农桑同源'的课!"
昭然转头,见巧妹发间的木簪还在,只是多了道浅浅的裂痕——那是前日被竹片划的。他忽然想起静室里那团黑气,想起自己曾怪世人"愚钝",此刻却只觉这裂痕里藏着最鲜活的光。
"巧妹,"他指着案上的金穗稻种,"你说要是把这稻种和咱们的'耐涝稻'种在一块儿,会咋样?"
巧妹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稻种:"金穗遇水长,耐涝退水实,说不定能种出'水旱两熟'的新稻子!"她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昭然哥,你不是总说'经要活在人心里'么?我看呐,这经早就在人心里活了——你看老周头的闺女,看山脚下那户人家的小娃,看安南来的使臣......他们都在帮你把经往更远处送呢。"
昭然笑了,伸手揉乱她的发。山风裹着稻香钻进草庐,吹得案头的经册哗哗作响。他忽然明白,炼心不是要炼出颗"无垢之心",而是要炼出颗"容人之心的"——容得下老周头的糙手,容得下巧妹的木簪裂痕,容得下阿阮的信里带着海腥味,容得下太学里老学究们为"稻虾"二字争得面红耳赤。
"明日我去安南使馆回信,"他把金穗稻种小心收进匣中,"再让沈先生备些川蜀的竹编虾笼,给漠北的牧民捎几包耐寒的麦种。"
巧妹歪头看他:"你这是要当'天下农人的账房先生'?"
"不,"昭然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我是要当块'田垄间的引路灯'。灯亮着,路就有人走;路走得多了,田就活了。"
是夜,昭然在草庐的蒲团上打坐。识海里不再有黑气翻涌,只有片金黄的稻浪在轻轻摇晃。浪里浮着老周头的笑,巧妹的木簪,阿阮的珍珠步摇,还有无数他从未谋面的农人——他们弯着腰,插着竹,喂着虾,把希望种进土里。
他忽然想起炼心诀的最后一句:"心若田垄,自有春秋。"从前他总想着让这"春秋"完美无缺,如今才懂,最丰饶的春秋,从来都在千千万万双沾着泥的手里,在亿亿万万颗愿意为土地努力的心里。
山风掠过草庐,吹得经册页页翻飞。最后停在扉页,阿阮题的"异域同壤,同心共耕"八个字上,月光落下来,将墨迹染得泛金——像极了荆楚大地上的稻浪,像极了红河三角洲的晨雾,像极了所有正在抽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