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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亮得早，晨风里己夹着几分温热。我松松挽了发，只簪一支白玉簪子，披了件杏色纱衫便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虽说外头传的老太太气的很，谁都不见，然而我刚转过游廊，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倒比平日热闹。
小丫头们正端着铜盆、帕子进进出出，见了我忙行礼。我摆摆手，掀了湘妃竹帘进去，却见探春己坐在老太太身边，手里捏着柄团扇，正笑着说什么。
老太太今日气色极好，穿了件藕荷色纱衫，斜倚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盏冰糖百合羹。见我进来，便笑道："可算来了，你三妹妹今儿个比你还早，连太太那也只站了站院子，巴巴地跑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见到探春，我倒是有些惊讶，惊讶老太太近日连两个亲生儿子也不见的，竟然让嬷嬷给探春开了大门。
探春见我，忙起身让座，笑道："林姐姐可算来了，我方才还和老太太说呢，这几日天热，厨房新做的酸梅汤极好，偏你总不来，倒便宜了我。"
老太太笑着点她额头："你这猴儿，倒会编排你姐姐。"又转头对我道："快坐下，今儿有新鲜的莲子糕，还有你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我叫人多备了一份。"
我笑着坐下，见桌上果然摆着几样精致点心，并一碟冰镇过的樱桃。探春亲手给我斟了杯茉莉香片，茶汤清亮，浮着几朵小白花，香气沁人。
老太太一边让我吃点心，一边絮絮道："昨儿庄子上捎信来说，送来了新摘的西瓜，我让他们湃在井里，待会儿切来你们尝尝。"
探春接口笑道："可不是，今年天热得早，瓜也甜。前儿宝玉还闹着要拿西瓜雕花灯呢，被袭人拦住了，说怕他夜里吃了积食。"
老太太听了首笑："这孩子，整日里想一出是一出的。"又问我："玉儿，你昨儿睡得好不好？我瞧你眼下有些青，是不是夜里又看书了？"
我抿嘴一笑："不过是天热，睡得浅些。"探春摇着团扇道："林姐姐该学我，睡前喝盏安神茶，一觉到天亮。"
老太太点头："正是，待会儿让紫鹃去我库里拿些上好的茯苓，配着红枣煮了，最是养人。"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鸳鸯笑着进来："老太太，厨房问午膳要不要添一道荷叶粉蒸肉？今早现摘的荷叶，清香着呢。"老太太笑道："这个好，再配个凉拌脆藕，清淡爽口。"
晨光透过碧纱窗，落在茶盏里，映出一片粼粼的金。外头蝉声初起，树影婆娑，倒是一派闲适。老太太看看我，又看看探春，眼里满是慈爱，哪里还有前几日闭门不悦的样子？
我抿了口茶，心想，到底是老人家通透，那些琐碎烦恼，原不值得放在心上。
探春原本便是爽朗之人，己然恢复往日神采，神情更为坚定，曾经因为庶出而自卑的黯然也消失不见。
后人能自救，而不是随着这将倾的大厦倒去，这才是老太太想看到的。
如此，我也对赵姨娘高看了几眼。
说笑间老太太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对鸳鸯道："前几日宫里赏下的那匣子，去取来。"鸳鸯应声去里间捧出个黑漆螺钿匣子，搁在炕桌上。
老太太揭开匣盖，里头衬着杏黄软绸，并排躺着两支素钗。钗头嵌着水滴般的透明宝石，日光斜照进来，正映在宝石上，折出七彩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虹影。
"这叫泪石，"老太太取出一支，对着从窗棱中透进来的一束光转了转，"说是极硬的宝贝，匠人费了大力气才琢成这几枚。"说着往玻璃屏风上轻轻一划，果然留下道白印子。
老太太招手让探春近前，亲自将钗插在她鬓边。那泪石垂在耳侧，随着她微微低头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光。探春抿着唇，眼里映着那点莹亮，却不说话。
另一支叫紫鹃用素绢包好，又命取个锦匣装了，递过来。我接在手里，锦匣沉甸甸的，缎面下似还透着那宝石的凉意。
这泪石果真素雅得紧。日光透过茜纱窗棂斜斜地落在锦匣里，那几枚泪石便泛出七彩之色，似三月烟雨后的彩虹。
指腹抚过石面，凉意便顺着肌理渗进来，可惜产量实在稀罕，统共只得拇指大小的三两颗。
午后的暑气催得人发倦，偏生兴致上来，我捻着绢帕去缠老太太。湘妃竹帘下，老人家正倚着青缎引枕闭目养神，鎏金香炉里沉水香散作缕缕青烟。
"老太太，横竖要添些时新样子..."我摇着她衣袖软语，缠了半盏茶功夫，终是说得她撑开眼皮，笑骂着用犀角梳轻敲我手背。
终于答应让我出门。
出门时果然乌压压跟了一群人。
天虽热，玉市正是热闹时候。走过"葳蕤轩"的彩绘影壁，便见多宝格里陈着时兴式样。各家都有泪石首饰，然而不过零星几件，俱都搁在靛蓝绸衬的乌木托上，两侧点着琉璃罩子的银烛台。那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纱，将泪石照得宛如凝露，倒比寻常珍珠多了三分清冷。
细看款式，无非是累丝嵌石的"榴开百子"，或是巧雕作并蒂莲的玉佩，再不然就是缀着米珠流苏的耳珰——左不过那些个讨吉利的玩意儿。
行至"归云阁"时，老远见着穿靛青短打的伙计小跑过来，腰间系的黄杨木牌随着动作啪啪轻响。那孩子约莫十五六岁，在三步外就躬下身，发顶束着的青布巾险些扫着地上的灰。
听得丫鬟报贾府名字，他竟慌得同手同脚往回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