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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沙的战报像块冰，砸进新都楚军大营。裨将熊豹被韩将暴骁阵斩，三万前锋溃兵，只逃回两万人，减员一万的数字，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沘水南岸，新都城内，楚军大帐内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主帅安陵君脸色蜡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几边缘，宛城一封比一封急迫的求援信堆在面前，像烧红的炭。他怕死，更怕打仗，但楚王的严令逼着他硬着头皮把大军拖到了新都。此刻，他听着堂内将领的争吵，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
“全军渡河！跟韩狗拼了！为我侄儿雪恨！” 熊仲圭须发戟张，眼珠赤红，侄子熊豹的死让他胸膛里只剩下复仇的毒火在烧。
“莽撞！” 老将申子威声音沉冷如铁，“韩军锋锐正盛，渡河野战是送死！依沘水天险，深沟高垒，耗！楚国疆土万里，府库深厚，耗到韩军粮尽，其锋自挫！” 他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新都的位置，主张坚壁清野，以拖待变。
叶诸戌，叶公的后裔，打仗治国的本事稀松，察言观色的情商极高。他觑着安陵君惨白的脸，立刻附和：“申老将军所言极是！深沟高垒，稳如泰山！安陵君运筹帷幄，必能克敌制胜！” 马屁拍得顺溜，却无半点实质。
安陵君被吵得头晕眼花，安抚不了熊仲圭的暴怒，更拿不出申子威那样的定策。他只想离前线远点。最终，在申子威和叶诸戌的“稳守”声中，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拍板：“就…就依申将军所言！隔河对峙！深筑营垒！” 将防御重任一股脑丢给了申子威。
北岸，韩军大营。
死寂笼罩着营盘，只有沘水永不停歇的呜咽拍打着河岸。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泥土味、未散尽的烟火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对岸楚营的柴火烟气。
暴骁伫立在营垒边缘，身影如同岸边一块被河水反复冲刷的黝黑礁石。他身上那副玄甲，早己辨不出原本的底色。层层叠叠的血痂板结、龟裂，在惨淡月色与河面反射的粼光交织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深沉的暗红，仿佛甲胄本身都在渗出陈年的血。他粗糙的大手紧按着腰间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如淬火的铁钉，死死钉在沘水南岸。
那里，新都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蛰伏。城下，楚军营盘连绵不绝，在申子威高效的指挥下，深壕、壁垒、鹿砦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加固，如同一头盘踞的的巨兽，将通往南岸的道路彻底封死。点点灯火在营垒间明灭，映照着巡逻兵士晃动的身影，秩序井然，透着冰冷的防御决心。
“两个月了…” 身旁，韩侯的声音响起，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极力压抑却仍丝丝缕缕渗出的焦躁。他的目光同样锁在南岸，下颌线绷得极紧。
整整两个月。韩军的旌旗插在沘水北岸，与安陵君统御的楚军隔河相望，寸步难进。半年的征战，像一头贪婪的巨兽，疯狂啃噬着韩国本就不丰盈的仓廪。粮草储备一日紧过一日，运送辎重的车队间隔越来越长，运来的份额肉眼可见地减少，如同一个渐渐漏光的沙袋，敲打着全军紧绷的神经。
而这宽阔湍急的沘水，成了横亘在韩军面前一道无法逾越的绝望天堑。缺少水军战船，韩军上下束手无策。河面，是楚军水师耀武扬威的舞台。那些艨艟斗舰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剪影，如同巡弋的幽灵，牢牢扼守着渡河的任何可能。
暴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咒骂。这该死的河！他猛地转过身，玄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刮响。他的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还有数次强渡失败的耻辱与愤怒。他组织过夜袭，不止一次！他麾下最悍勇的健儿，乘着临时捆扎的木筏、吹胀的皮囊，在浓墨般的夜色掩护下，扑向那吞噬生命的河心。火光曾短暂撕裂黑暗——那是楚军水师射出的、带着死意的火箭！冰冷的河水瞬间被染红，漂浮的残骸、破碎的皮囊、无声下沉的躯体……每一次失败，都像一把钝刀在暴骁的心头狠狠剜过。火光映照下，那些在河水中挣扎又迅速消失的兄弟，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攻？攻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冲锋都像是用血肉去填那无底的深渊。
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的重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韩军士卒的心头。营火噼啪，映着一张张疲惫、焦虑、隐现绝望的脸。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飘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只要孙膑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牛马任。他站在暴骁身侧稍后的阴影里。他的眼神有些涣散，首勾勾地盯着黑暗的河面，又似乎穿透了它，望向更虚无的远方。这句话像是梦呓，又像是一句被反复咀嚼、几乎成了执念的咒语，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自我安慰般的空洞。他瘦削的脸颊在火光下半明半暗，透着一股不正常的苍白。
暴骁眉头拧得更紧，一个更低沉、更冰冷的声音几乎紧贴着牛马任响起：
“我的统帅…” 是李虎，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精准地刺破了那虚幻的泡沫，“孙膑，没有足够的兵力。他此刻在哪？我们不知道。他，没有发动进攻。”
李虎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牛马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戳穿后的无措。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垂下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
暴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那股无名火更盛，却又无处发泄。他猛地转回头，再次死死盯住南岸那灯火通明的楚营，盯住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该死的沘水。玄甲上干涸的血块仿佛在无声地刺痛他。孙膑的奇兵在哪里？破局的机会在哪里？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冰冷的北岸，眼睁睁看着粮尽兵疲？
夜风卷过河滩，带来刺骨的寒意。沘水的呜咽声，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曲为困兽奏响的、绝望的哀歌。营火摇曳，将暴骁伫立如铁塔的身影和韩候颓丧佝偻的轮廓，一同投射在冰冷的营垒土墙上，拉得很长，很暗。
南岸，新都楚军大营，中军帐内。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安陵君瘫坐在铺着厚厚锦褥的主位上，瘦弱的身躯却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陷在里面。他蜡黄的脸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眼神涣散，时不时神经质地瞟向帐门，仿佛那里随时会冲进索命的恶鬼。
案几上，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堆积如山，却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左边一摞，是宛城来的。一封比一封急，一封比一封绝望。粗糙的布帛上字迹潦草扭曲，力透纸背，几乎能闻到城中弥漫的饥饿与焦糊味。“粮尽…”、“人相食…”、“城破在即…”、“十万火急…乞援！！！”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针，反复刺戳着安陵君脆弱的神经。他仿佛能看到宛城守将那双因绝望而血红的眼睛，穿透纸背死死瞪着他。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牍，在他眼前堆积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坟冢。
右边，则是郢都来的。帛书精致，盖着楚王鲜红如血的玺印。措辞冰冷、严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迁延不进…坐视宛城危殆…有负王恩…国法难容…着即克日进兵，破敌解围！若再逡巡…军法从事！” 这哪里是诏令？分明是催命符！安陵君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锦褥的边缘，昂贵的丝线被生生扯断。楚王那冰冷的、隐含杀意的目光，似乎己经穿透了数百里的空间，落在他汗涔涔的脖颈上。
手足无措。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无数次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帐下沉默伫立的申子威。
老将申子威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站在阴影里。他盔甲下的脊背挺得笔首，但紧抿的嘴唇和深锁的眉头，泄露着同样沉重的压力。面对安陵君惶惑的眼神，他只能微微摇头，声音干涩却坚定：“大帅，敌据天险，河水湍急，仓促渡河…是驱将士赴死。唯深沟高垒，以待…时机。” 时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渺茫的时机在哪里。他所能做的，只是像一个最顽固的工匠，将新都城外的营垒、壕沟、鹿砦修筑得更加坚固、更加密集，将楚军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死死钉在沘水南岸，用顽强的防御来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喘息时间。
安陵君听懂了申子威话里的无奈和坚持。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将全部的希望——或者说逃避的借口——一股脑地压在了申子威的“顽强防守”上。他挥了挥手，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一切…一切仰赖申将军了…” 随即，他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更深地缩进锦褥里，挥退了所有人。厚重的帐帘落下，将他与外面严酷的世界隔绝开来。他蜷缩在重重精锐护卫拱卫的最深处，昂贵的熏香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恐惧气味。他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向所有他知道名字的神明、先祖祈祷，祈求那该死的战火永远不要烧到自己眼前，祈求申子威的营垒能永远挡住韩军的刀锋。
死局？
就在双方都感到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脊梁压断之时，一骑快马冲破北岸韩营的沉寂，带来上游的绝密军报！
孙膑出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