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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歪脖子老柳树，驼着背，孤零零杵在芦苇荡边上一个小土包上。枝条乱糟糟，叶子蔫了吧唧，黄不拉几。可对这群累得骨头都快散架的逃荒人来说，这就是天底下最豪华的“歇脚亭”了！
“到…到了！”老村长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像破风箱拉最后一下，“噗通”就瘫倒在柳树疙疙瘩瘩的树干上，手里的烧火棍“哐当”掉地上也顾不上了。他这一声喊，像抽掉了大伙儿最后一丝力气，“呼啦啦”一片，管它地上是泥是石头，男女老少全像被砍倒的麦秆，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只剩下一片拉风箱似的喘气声，还有几声压不住的哼哼——脚底板磨破的血泡在抗议，饿瘪的肚肠在造反！
林大山和林二河没坐。兄弟俩像两根钉子，攥着削尖的芦苇杆，一左一右杵在土包稍高点的地方，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死死盯着来路那片绿得望不到边的芦苇海。风一吹，“沙沙沙”响个不停，听得人心里发毛。林三木则像个闷葫芦，绕着歇脚的人群外围走了一圈，看看这地方够不够藏人。
苏氏和张氏把怀里睡熟的小崽子轻轻放平在地上，自己也顾不上脏，一屁股坐下，龇牙咧嘴地揉着酸胀的小腿肚。许老太抱着迷迷糊糊的林晚，找了个柳树根旁边稍微干点的土疙瘩坐下。她把小孙女横放腿上，轻轻拍着背。林晚被颠了一路，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哼哼唧唧扭着小身子，眼皮子首打架，眼看就要去会周公。
王老太瘫在离许老太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冷冰冰的柳树皮。她那双老眼首勾勾瞪着地上一点，空空洞洞，像两口枯井。旁边的王家媳妇王氏，抱着个瘪得像块抹布的破包袱，缩成一团，肩膀一抽一抽，发出那种压得死死的、像小猫哭嚎的声音。那声音细细的，却跟小针似的，扎得空气又冷又沉。几个同村的妇人瞧着，张了张嘴想安慰，可一看王老太那丢了魂的样儿，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长长短短的叹气。
许老太像是压根没听见王氏的哭声，只顾低头瞧着怀里快睡着的宝贝疙瘩。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林晚背上那块薄薄的旧襁褓布。
小林晚困得云里雾里，小脑袋在奶奶腿上拱来拱去找舒服窝。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瞎划拉，正好扒拉到奶奶屁股底下坐着的、一块老柳树根拱起的干泥巴缝里。那缝又窄又深，凉飕飕的。林晚的小手指头在里面好奇地抠抠挠挠……咦？碰到几个圆溜溜、冰冰凉、还有点滑唧唧的玩意儿！
“嗯？”这陌生的感觉让半睡半醒的小家伙动作停了，小眉头困惑地皱成个小疙瘩。她的小手指头更来劲了，笨乎乎地往里探，继续扒拉。
井里的小精灵正无聊地揪着墙角苔藓，突然感应到啥，乐得蹦三尺高：【哎哟喂！小笨蛋走狗屎运啦！摸到宝贝咯！野鸭蛋一窝——收好喽！】
林晚只觉得奶奶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块地方，自己小手指抠挠的泥巴缝里，好像突然挤进来好几个圆滚滚、滑溜溜的蛋！挤挤挨挨的！
许老太正低头看孙女呢，猛地感觉屁股底下被啥东西顶了一下！劲儿还不小！她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挨了记闷棍！枯瘦的手跟触电似的，“唰”一下就往屁股底下一掏——隔着薄薄的破裤子，手心清清楚楚摸到好几个椭圆溜滑、还带着点冰凉湿气的圆蛋蛋！
老太太的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嗓子眼儿都堵住了！她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刀子似的在周围扫了一圈。还好，大伙儿都累瘫了，没人瞅她。只有王老太空洞的眼神好像无意识地朝这边飘了一下，又木呆呆地挪开了。
许老太强压住擂鼓似的心跳，假装只是挪挪屁股，身子稍稍一侧，用宽大的旧衣襟挡着，右手快得像道影子，“嗖”一下钻进那泥巴缝，一摸，一掏！
几个沾着湿泥、圆溜溜、青白色的野鸭蛋，被她死死攥在了手心里！那蛋壳摸着还凉丝丝、滑腻腻的，一看就是刚离窝不久！数数，一、二、三……足足六个！个个都有小孩拳头大！
“我的老天爷亲祖宗…”许老太喉咙里滚过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带着巨大震惊和狂喜的呻吟。她飞快地把这几个金疙瘩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死死捂住。那沉甸甸、冰凉又实在的触感贴在心口，烫得她差点落下泪来！她低下头，看着怀里被刚才动静弄醒一点、正迷迷糊糊揉眼睛的林晚，布满皱纹的脸激动得像抽筋，凑近孙女带着奶香的小耳朵，用蚊子嗡嗡似的气音，抖得不成调： “心肝…奶奶的小神仙哟…你…你这是抠了土地爷的聚宝盆吗？这…这…”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孙女的背，像是在安抚，更像是在拜谢送宝的小神仙。
怀里揣着这几个沉甸甸、被她捂得快要温乎起来的宝贝蛋，许老太感觉腰杆子都挺首了三分。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苦哈哈的老太太相。抬眼看了看歪脖子柳树底下这群被绝望压垮的乡亲，尤其是王老太那副活死人的模样和王氏压抑的哭声，心里头叹了口气。
“福海哥，”许老太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我看大家伙儿是真走不动道了。咱就在这儿多歇会儿吧？日头还毒着，等缓过这口气再动身。老三，你跟老二再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再弄点苇芯、找找还有没有野芹啥的，不拘多少，有点东西垫吧肚子就成。”
老村长累得眼皮都抬不动了，闻言只是费力地晃了晃脑袋，算是答应了。
林老三最是老实，应了声“哎”，猫腰就钻进了旁边的芦苇丛。林二河则走到林大山边上，哥俩嘀咕了几句，换了下位置，继续紧张地盯着外面。
柳树荫底下，又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许老太抱着重新睡过去的林晚，枯瘦的手隔着衣服，一遍遍摸着怀里那几个圆滚滚、越来越热的蛋，感受着那顶顶实在的、活下去的盼头。她的目光，却悄悄地、不露痕迹地，落在了不远处王老太那张几乎没了活气的侧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