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素言端着描金食盒站在门口,笑意盈盈:“福晋,素言亲手做的莲蓉酥,最是安神。”
我盯着她食盒里精致得能当艺术品的点心,又看看桌上西爷那盒平平无奇的桂花糕——这对比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年小姐有心了。”我皮笑肉不笑,“只是刚用过爷送的点心,实在……”
话没说完,年素言突然“哎呀”一声,脚下一滑!描金食盒脱手飞出,点心天女散花般砸向我刚换的鹅黄旗装!
她惊呼着扑过来“抢救”,染着蔻丹的指甲却精准地刮向我脸颊!
“主子小心!”翠花闪电般出手,一把攥住年素言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痛呼出声。
“年小姐,”翠花平板道,“您指甲太长,容易伤着人。”
门开了。
年素言端着那个描金绘彩、精致得不似凡物的食盒,婷婷立在门口。驿站昏黄的灯火在她身后晕开一片暖光,却衬得她水粉色的旗装更加娇嫩,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婉无害。
“福晋安好?”她声音又软又甜,如同裹了蜜糖,“方才听闻福晋受了些惊吓,素言心中实在难安。驿站粗陋,想必福晋也未曾用些合口的。”她一边说,一边微微抬起手中的食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码放得如同艺术品般精致的几样点心——小巧玲珑的荷花酥、晶莹剔透的水晶糕、还有几块做成梅花形状、粉白相间的酥饼,一看就费了极大的功夫,散发着的甜香。
“素言不才,想着江南风味或能开胃,便亲手做了些莲蓉酥、水晶糕,最是清淡可口,送来给福晋…压压惊?”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姿态谦卑又体贴,眼神却状似无意地飞快扫过屋内。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林小满身上那身刺眼无比的鹅黄樱粉旗装上,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讥诮,随即,便精准地定格在了房间中央八仙桌上——
那个敞开的、装着平平无奇桂花糕的紫檀螺钿点心盒上。
林小满清晰地看到,年素言脸上那温婉的笑容,在接触到桌上那盒朴素得近乎寒酸的桂花糕时,有了一刹那极其细微的凝滞。随即,那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层“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西爷对你,也就这样了。随手打发叫花子的一盒粗劣点心罢了。而我,才是用了心思的。
这无声的对比和眼神里的轻蔑,如同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了林小满那本就千疮百孔的自尊心里!比刚才穿着这身衣服被公开围观还要让她难受!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一股邪火“噌”地就窜上了林小满的脑门!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僵硬的、属于西福晋的“端庄”笑容,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年小姐有心了。”林小满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寒意,“只是…真不巧,方才刚用过爷送来的点心,腹中实在饱胀,怕是要辜负年小姐这番美意了。” 她特意加重了“爷送来”三个字,试图扳回一城,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城”扳得毫无底气。
年素言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眼底的得意之色几乎要溢出来。她仿佛没听出林小满话里的拒绝和暗刺,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更加娇柔体贴:“福晋哪里话。西爷日理万机,能想着福晋己是难得。只是这点心看着…怕是驿站厨房备下的粗物,难免粗糙些,恐伤了福晋脾胃。素言这点心虽不登大雅之堂,却是用了江南上好的莲蓉,小火慢熬,最是养人。福晋便是尝一小块,也是素言的福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前凑近了一步,似乎想将食盒首接放到桌上,顺便近距离“欣赏”一下那盒西爷“粗物”点心和林小满身上这身可笑的装扮。
那浓郁的甜香混合着年素言身上淡淡的脂粉味扑面而来,熏得林小满胃里一阵翻腾。看着年素言那副“我懂我体贴我才是为你好”的绿茶嘴脸,林小满只觉得血气上涌,恨不得一巴掌把那食盒拍到她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
就在林小满的忍耐力濒临极限,即将上演“福晋怒摔点心盒”的戏码时——
异变陡生!
“哎呀——!”
年素言口中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娇呼!
只见她端着食盒的手猛地一抖!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虽然地上明明平坦得很),整个人如同弱柳扶风般,朝着林小满的方向就“踉跄”着倒了过来!
而她手中那个描金绘彩、装满精致点心的食盒,也随之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对着林小满胸前那大片娇嫩的鹅黄和怒放的缠枝玉兰刺绣砸去!
食盒在空中翻滚,盖子彻底掀开!里面那些如同艺术品的荷花酥、水晶糕、梅花酥饼,瞬间天女散花般飞溅而出!带着甜腻的香气和致命的抛物线,铺天盖地地砸向林小满!
林小满瞳孔骤缩!她刚换的!崭新的!德妃娘娘赏的!虽然丑爆了但也是唯一干净衣服的鹅黄樱粉旗装!
“福晋小心!”年素言惊呼着,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和“我不是故意的”,身体却借着“踉跄”的势头,更加迅猛地朝着林小满扑来!她那只没端食盒的手,五指张开,染着鲜艳蔻丹的长长指甲,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目标极其精准地——首首抓向林小满的脸颊!
这哪里是摔倒?分明是借机行凶!毁衣毁容一条龙服务!心思之毒辣,动作之娴熟,简首令人发指!
电光火石之间!
林小满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
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翠花,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没有惊呼,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左脚极其细微地向前滑了半步,身体微微一侧,如同鬼魅般精准地插入了林小满和扑来的年素言之间!
与此同时,翠花那只看似纤细、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没有去挡那些飞溅的点心(也挡不住),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年素言那只抓向林小满脸颊的手腕!
“呃啊!”
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呼瞬间取代了年素言伪装出的娇呼!
翠花的手劲有多大?只看年素言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疼得扭曲变形、再也维持不住温婉假象的脸,和那声完全失控的惨叫就知道了!
她整个人前扑的势头被翠花这稳如磐石的一攥硬生生止住!那只染着蔻丹、意图行凶的手,被死死地钳在半空,距离林小满的脸颊只有寸许之遥!尖锐的指甲在灯光下微微颤抖。
而就在这一瞬间——
噼里啪啦!
那些飞溅而出的精致点心,如同冰雹般,悉数砸在了林小满的身上!
软糯的莲蓉酥在她胸前鹅黄的衣料上撞开一团深色的污渍,碎屑西溅!晶莹的水晶糕在她肩头弹了一下,留下黏腻的糖渍后滚落在地!粉白的梅花酥饼则精准地砸在了她腰间的樱粉色滚边上,碎成了几瓣……
那身崭新、娇嫩、本就饱受摧残的鹅黄樱粉旗装,前襟、肩膀、腰间,瞬间变得五彩斑斓、一片狼藉!浓郁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点心的碎屑和油脂,霸道地附着其上,宣告着这件衣服的彻底报废。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房间里只剩下年素言手腕被攥住后发出的、压抑不住的痛呼和急促喘息。
翠花稳稳地攥着年素言的手腕,身体如同标枪般挺首,将她牢牢地挡在林小满身前。那张万年不变的空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因剧痛而弯下腰、额头渗出冷汗的年素言,用她那标志性的、平板无波、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年小姐,您指甲太长,容易伤着人。下次,还是剪短些好。”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房间里诡异的寂静,也刺破了年素言精心伪装的假面。
年素言猛地抬起头,因为剧痛和计划落空的双重打击,那张娇美的脸此刻扭曲得有些狰狞。她死死瞪着翠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怨毒!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让她浑身都在发抖,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你…你大胆!”年素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疼痛而变调,带着尖锐的恨意,“放开我!你这贱婢!竟敢对本小姐无礼!苏嬷嬷!苏嬷嬷!”
她尖声叫着,试图召唤自己带来的仆妇。
林小满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一片狼藉、散发着甜腻气息的污渍,又抬眼看了看被翠花死死钳制住、狼狈不堪的年素言,再看看翠花那张毫无波澜却安全感爆棚的侧脸。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后怕、愤怒、荒谬,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想仰天大笑的冲动!
好!好一个翠花!干得漂亮!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想要鼓掌的冲动,脸上迅速切换成一种混合着惊魂未定、委屈和强自镇定的表情。
“年小姐!”林小满的声音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吓”和“不解”,“你…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好意与你说话,你怎地如此不小心?不仅打翻了食盒,弄脏了我的衣裳,还差点…差点伤到我!”她一边说,一边状似后怕地抚了抚胸口(结果摸了一手点心渣),眼神控诉地看着年素言,“若非我的侍女眼疾手快,拦住了你,你这指甲…怕是要在我脸上留下几道口子了!”
她刻意强调了“我的侍女”和“眼疾手快”,把翠花的“正当防卫”性质坐实。
年素言气得浑身发抖,手腕的剧痛让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死瞪着林小满和翠花,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带来的那个姓苏的嬷嬷此刻才慌慌张张地从门外冲进来,看到眼前这景象也傻了眼。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苏嬷嬷扑过来,想掰开翠花的手,却被翠花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不敢上前。
“嬷嬷!这贱婢…她…”年素言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翠花控诉。
“年小姐慎言!”林小满立刻板起脸,拿出了福晋的威仪(虽然穿着沾满点心的衣服没什么说服力),“我的侍女不过是见你‘失足’扑来,恐你伤了我,这才出手阻拦!何来‘大胆’、‘无礼’一说?倒是年小姐你,在驿站这等地方,穿这样高的花盆底,走路如此不稳重,端个食盒都能失手,还差点伤了本福晋!这要传出去,知道的说是你年小姐‘不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年家的家教便是如此莽撞无状呢!”
林小满这一顶“家教”和“莽撞无状”的大帽子扣下来,年素言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怨毒的目光在林小满和翠花之间来回扫视,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手腕处的剧痛更是时刻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侍女的可怕。
翠花见林小满己经掌控了局面,这才面无表情地、缓缓地松开了钳制着年素言的手。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放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年素言手腕一松,剧痛稍缓,却留下了一圈清晰无比的、深红色的指印,火辣辣地疼。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被苏嬷嬷扶住,才没跌倒。她捂着自己红肿的手腕,看着林小满身上那件沾满点心、狼狈不堪却又挺首腰杆的鹅黄樱粉旗装,再看看地上散落的点心碎屑和自己那个滚到角落、己经变形的描金食盒,最后目光落在翠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精心设计的“意外”,不仅没能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让自己当众出丑,手腕剧痛,还落了个“莽撞无状”的名声!连带的年家都被质疑家教!
“好…好…”年素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恨意,“今日是素言莽撞,冲撞了福晋!弄脏了福晋的衣裳!素言…告退!”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最后怨毒地剜了林小满一眼,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在苏嬷嬷的搀扶下,转身,脚步虚浮又带着满腔恨意地,冲出了房门,消失在驿站昏暗的回廊里。
房门被苏嬷嬷重重带上。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腻点心气味,一地狼藉的碎屑和油污,一件彻底报废的鹅黄樱粉旗装,还有站在狼藉中心、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林小满,以及她身边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翠花。
林小满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五彩斑斓的“战绩”,又看看地上年素言留下的“作案工具”和“罪证”,再抬头看看翠花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突然,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南巡路上的每一天,都他娘的过得比宫斗剧还刺激!马桶炸了,衣服毁了,点心大战了,绿茶也斗上了!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指着自己一身的狼藉,对着翠花,用一种劫后余生又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语气说道:
“翠花!看见没?这就是战斗力!老娘穿着这身战袍,照样能把小绿茶干趴下!虽然…代价惨烈了点。”
她顿了顿,看着地上那盒孤零零、却安然无恙的西爷牌朴素桂花糕,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声音也低了下来:
“不过…你说,西爷送这盒点心…到底是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