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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铺码头。
凌晨三点。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黄浦江面上。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卷起煤灰和鱼腥，抽打在每一个伫立在寒风中的身影上。巨大的“银梭5号”如同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安静地停靠在三号码头。船身吃水极深，黝黑的船舷几乎与墨色的江水齐平，只有船头悬挂的两盏昏黄的信号灯，在浓雾中投下两团模糊、摇曳的光晕，如同巨兽不怀好意的眼睛。
甲板上人影晃动，几个穿着短褂、叼着烟卷的监工正低声呵斥着搬运工。沉重的木箱被起重机吊臂缓缓放下，砸在驳船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箱体上清晰地印着“松江棉纺厂”和“机器零件”的字样。一切看起来都像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夜间卸货。
码头外围的阴影里，汇通恒的人如同礁石般沉默地伫立着。沈白棠裹紧了身上的黑色呢子大衣，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燃烧着冰焰的眼睛。姚七姑佝偻的身影几乎与旁边的货堆融为一体。徐竞舟则隐在更远处一根粗大的水泥立柱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胡三和金小满带着十几个精干的伙计，分散在几处不起眼的角落，呼吸都压得极低，手心里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突然！
“呜——！”
一声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的哨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码头的死寂！尖锐！短促！带着一种决绝的信号！
这声哨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动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码头深处堆积如山的麻袋堆后面爆发出来！紧接着！无数道身影如同从地底涌出的怒潮！轰然冲破了阴影的束缚！
是劳工！成百上千的码头苦力！他们赤着膊，穿着破烂的褂子，脸上涂着煤灰，眼睛里燃烧着被长久压榨后终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怒火！他们手里没有枪炮，只有撬棍！铁锹！甚至是从地上随手捡起的半截锈蚀钢筋！
“狗日的！抢我们的血！吸我们的髓！！”
“砸开！看看里面是什么鬼东西！！”
“还我白银——！！！”
怒吼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码头！苦力们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监工们仓促组成的防线！他们如同蚂蚁啃噬巨象，疯狂地扑向那些刚刚卸下、还散发着新鲜木料气味的“机器零件”箱！
“拦住他们！开枪！开枪啊！”一个穿着洋装、梳着油头的监工头目（霍启明的心腹）惊恐地尖叫着，拔出手枪朝天鸣放！
砰！砰！
枪声在喧嚣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晚了！
几十根撬棍如同复仇的獠牙，狠狠楔入木箱的缝隙！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
咔嚓！咔嚓！咔嚓！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木箱被强行撬开！箱盖被愤怒的苦力们用蛮力掀飞！
轰——！！！
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箱盖掀开的瞬间！刺目的银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箱体内喷涌而出！在昏黄的码头灯光下！那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奔腾的、咆哮的、带着无尽贪婪与罪恶的银色洪流！
银锭！密密麻麻！码放整齐！在撬棍的撬动下失去了支撑！如同崩塌的雪山！轰然倾泻！
哗啦啦——！！！
沉重的银锭砸在驳船的铁皮甲板上！发出震耳欲聋、如同山崩般的轰鸣！银光刺眼！银浪翻滚！一块块库平银锭翻滚着、碰撞着，在冰冷的铁板上跳跃、滑行，汇聚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却又冰冷刺骨的银色瀑布！银色河流！
“白银！全是白银！！”
“狗日的霍家！卖国贼！！”
“吸干我们的血！把银子送给洋鬼子！！”
苦力们的怒吼被眼前这真实到残酷的景象彻底点燃！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控诉！整个码头彻底沸腾！如同烧开的油锅！
就在这时！
“还我白银——！！！”
一声更加年轻、却带着泣血般悲愤的呐喊，如同利剑般刺破喧嚣！从码头入口的方向传来！
一群学生！穿着单薄的蓝布长衫！高举着一条巨大的、用白布临时书写的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白布上，是用鲜血写就的西个大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控诉，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还！我！白！银！”
鲜红的血字在白布上流淌、晕开，如同这个古老民族被割开的伤口！学生们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燃烧着最纯粹的火焰！他们冲破巡捕房仓促拉起的警戒线，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艘被银色洪流包围的“银梭5号”！他们的呐喊与苦力们的怒吼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声浪！
“还我白银！”
“还我白银！”
“还我白银——！！！”
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银梭5号”的驾驶舱玻璃上！
驾驶舱内。
霍启明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瘫坐在冰冷的柚木地板上。他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金丝眼镜歪斜着滑落到鼻尖，镜片后那双平日里精光西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死灰般的绝望。他昂贵的西装裤上沾满了从甲板上溅起的污黑泥点，一只脚上的皮鞋也不知所踪。
他瘫坐着，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耳朵里全是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眼前全是那倾泻而下、刺得他眼睛生疼的银色洪流！那银光！那怒吼！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子！扎穿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荣华富贵梦！
完了！全完了！
他精心策划的走私网络！他勾结外资攫取的泼天财富！他霍启明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地位！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银色洪流！被这震天的怒吼！彻底冲垮！碾碎！化为齑粉！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旁边舵轮冰冷的铜环，指尖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带着硝烟和机油气味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徐竞舟的肩膀上。是胡三。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将一个还带着体温的、沉甸甸的小东西塞进徐竞舟手里。
那是一只小巧的、用黄铜精心打造成的燕子。燕子翅膀收拢，形态灵动，只有尾羽处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卡扣。
徐竞舟面无表情，拇指在卡扣上轻轻一拨。
咔哒。
燕子腹部弹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暗格。
里面，赫然躺着一卷比小指甲盖还要细小的微型胶卷！
徐竞舟两根冰冷的手指捻起那卷胶卷，没有立刻查看，只是将其紧紧攥在掌心。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码头，越过那刺目的银色洪流和血字横幅，如同穿透了重重迷雾，死死锁定了瘫坐在驾驶舱地板上、如同烂泥般的霍启明。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是死神的镰刀，终于精准地锁定了下一个猎物的脖颈。
铜燕衔来的，不是信。
是催命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