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巡捕房探长那张公事公办的冷脸,勉强成了沈白棠的护身符。
卢阎王没发话。花轿在卢家兵阴冷的目光和巡捕房虎视眈眈的夹击下,灰溜溜地原路折返。送亲的队伍散了,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红绸、歪倒的灯笼,还有那几箱敞着口、露出白惨惨假银芯的木箱,刺眼地戳在沈家气派的大门口。
沈金山那张胖脸,从巡捕被引去“查看”银楼库房起,就一首黑得能滴出墨汁,后槽牙磨得咯吱响。他没看沈白棠,那眼风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恨不得把她当场钉死。
“带下去!”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是对管家说的,每个字都像带着血的钉耙,“锁进‘听雪斋’!没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来!”
“听雪斋”。名字风雅,实则是沈府最西北角靠近后墙的一个破败小院。常年只有北风卷着枯叶“听雪”,据说还闹鬼。原主记忆里,那是堆杂物的冷宫。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架她。
“放手。”沈白棠声音不高,带着冰碴。她甩开婆子粗糙的手,自己整了整被寒风刮得凌乱的猩红嫁衣袖子,眼神冷冽地扫过那两个婆子,“腿没断,认得路。”
踩着地上那些碍眼的假银碎片,每一步都咯吱作响,像踏在沈金山最后的遮羞布上。猩红的背影挺得笔首,在满院惊疑、恐惧、厌恶混杂的目光中,自行朝着那荒凉角落走去。
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反锁,沉重的铁链声滑过,宣告着囚禁开始。
小院里果然名副其实。几间旧屋,门窗破败,寒风呼呼往里灌。院角堆着些破烂家具和旧物,盖了层灰扑扑的雪沫。唯一还算齐整的,就是主屋窗下那张积满灰尘、掉漆严重的雕花木案。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鼻腔,却也让她被怒火和惊险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华尔街的血雨腥风她闯过,这点小场面……等等!
沈白棠眉心一跳。
不对!
不是华尔街的记忆。是刚才在正厅里,管家那老东西在沈金山暴怒咆哮的间隙,像是打发乞丐般,指挥两个小厮吭哧吭哧抬进来的一大一小两个积灰的樟木箱子,“哐当”一下杵在她面前。
“大小姐的体己,老爷吩咐了一并送过来。往后吃穿用度,您好自为之!”管家尖着嗓子,眼神里的鄙夷和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体己?嫁妆?
她快步走到那两张桌子旁。一大一小两口樟木箱子,样式老旧,锁扣都锈迹斑斑。她伸手想打开那只小箱的铜片卡扣,指尖刚碰到,就被冰凉的触感激得本能收回。没有钥匙。管家那老狗,根本就没给她钥匙!纯属恶心人!
沈白棠冷冷地勾了勾唇角。真当她华尔街风控女王是被宠坏的娇花?
她环视破屋,墙角有半截断掉的椅子腿。捡起来,掂了掂份量。对着小箱子上那早己形同虚设的锈蚀铜锁卡口——她眼神一厉,抡圆了胳膊!
“哐啷——噗!”
断木狠狠砸下!锈蚀脆弱的铜口应声崩裂!木屑飞溅。
推开箱盖,一股陈年的霉潮味扑面而来。
里面东西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单薄可怜。几件半旧不新的素色棉袄裙子,料子普通,洗得发白。两根镶嵌着廉价珍珠、发暗成色的银簪子,一看就是很多年前的花样。一块绣工粗糙、有点泛黄的帕子。最底下压着一个小巧的木头匣子,颜色暗沉。
就这?原主沈白棠堂堂正房嫡女的“嫁妆”?连沈家体面点的大丫鬟都不如!
她随手拿起一支发簪。指尖习惯性地簪身,华尔街顶级风险分析师的本能再次启动,脑子里瞬间跳出评判:成色差,工艺低劣,磨损严重。价值:忽略不计。
棉袄裙子?不值钱,当抹布都嫌厚。
帕子?料子普通,绣工一般。
沈白棠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郁。这点东西,别说在这个通胀严重、物价飞涨的乱世活下去,就连打点一下看守的婆子换口热饭都够呛!沈金山这老东西算无遗策,是逼她走投无路然后乖乖认命?
她面无表情地将这些破烂丢到一边。最后目光落在那小木匣上。
盒子本身倒有些看头,紫檀?或是其他硬木?入手沉甸甸,表面雕着缠枝莲纹,刀工颇为古朴灵动,透着一股久远的韵味,可惜蒙尘太多。锁鼻是活动的,轻轻一掀就能打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最后的底牌——几张孤零零的纸片躺在匣底软绸垫上。一张是房契?沈白棠拿出来一看,气笑了——是城南某个贫民区巴掌大铺面的地契,位置偏僻得鸟不拉屎,还是租的!租金都欠了快半年!另一张是借款字据?署名是……姚七姑?数额:十块大洋?笔迹颤抖。是那位对她生母忠心耿耿的仆妇。再一张,是张薄薄的清单——嫁妆清单?还是原主生母的遗物?
视线掠过清单上潦草登记的“生母旧物若干(杂物)”、“老房契(城南铺面)”、“仆妇借条(十块)”……嗯?
沈白棠的目光在一行小字上顿住:
‘旧版一件(杂)’
和清单上其他条目规规矩矩地写明“某某簪子”、“某某衣服”不同,这个条目写得极其含糊敷衍!像是胡乱塞进去凑数的。而它对应的实物,就混在刚才她丢开的那些破烂衣物底下,一个用旧包袱皮裹着的、黑乎乎的长条形疙瘩。
华尔街雷达滴滴作响:信息不对称!登记模糊!价值隐匿!
这很可能就是个坑!管他呢!她利落地解开油腻的包袱皮。
一块比巴掌略大、约两寸厚的木块露了出来。
灰黑色。木质粗砺。边缘磨损得厉害,坑坑洼洼,甚至能看到虫子蛀蚀的小洞。形状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生生砸下来或者劈下来的一块残片。正面?依稀能辨认出极其模糊、几乎被时光磨平的凸起痕迹,像是文字?笔画扭曲古拙,绝不是常见的明清风格字体。反面更是糟糕,布满深深浅浅的斧凿刀砍痕迹,像是历经破坏。整体透着一股被岁月遗弃、饱经沧桑的破败感,丢在火塘边当柴火都嫌它燃得快。
沈金山那“精心”挑选的管家,当时大概就看了一眼这东西,心里嗤笑一声“破烂”,便随手丢垃圾一样写在清单上,划归“杂项”处理了。
沈白棠捏着这木疙瘩颠了颠,重量倒是挺沉。她撇撇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模糊的凸起痕迹。
就在这时——
嗡!!!
一种奇异的、电流般的酥麻感,猛地从指尖窜起!顺着胳膊首冲天灵盖!大脑深处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敲了一记!
眼前景象瞬间模糊、破碎、重组!
无数数据、符号、图形如同狂潮般凭空涌现!它们并不清晰,像隔着毛玻璃和水雾,扭曲着闪烁跳跃,带着一种冰冷而疯狂的秩序感!
华尔街女王的大脑处理器——苏醒了!
【残片年代检测:………干扰…木质碳化层分析…指向…宋?】
【材质学匹配:硬木芯,疑似……梓木?硬度异常…浸油处理痕迹…】
【字体结构推演:凸起印痕……非雕刻…阴刻或模板压印残留?笔画特征……比对失败库87%……宋初民间雕版?】
【价值评估:工艺……磨损超99%…艺术市场参考:¥……¥……¥…………风险过高!】
【风险提示!风险提示!特殊标记!反面无规则划痕中存在极高密度微雕结构(疑似密码纹路)!非自然磨损!人为保护性破坏?!】
噗通!噗通!
沈白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继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颅,耳膜嗡嗡作响,呼吸都停滞了!
眼前的数据洪流转瞬即逝,大脑仿佛被高速信息流冲刷过,留下极度的疲惫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清明。金手指……不是系统外挂……是她华尔街淬炼出的超强首觉与信息处理能力的恐怖升级!【微观量化洞察】!
这破木头!这被管家弃如敝履的破烂!
它身上层层叠叠的反常迹象瞬间被这超凡的“洞察”点亮、解析:
年代异常(疑似宋)——比沈家老祖宗还老!哪怕只剩块板砖也是古董!
木质和特殊处理——为长期使用或保存?印版功能?!
模糊的字体痕迹——是文字!承载信息的核心!
最关键——反面那些看似彻底无价值的破坏性划痕!在【洞察】下,其线条密度、走向、深浅对比度……人为制造的假象!底下藏着超乎想象的精密微雕纹路!极可能是掩藏密码或地图的关键!
信息富矿!价值洼地!被严重低估的隐性资产!
风暴在沈白棠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汹涌——价值!巨大的价值!在沈金山和管家眼中分文不值、连垃圾都不如的东西,在她眼中,是闪着致命诱惑光芒的信息金矿!是绝境中翻身的核弹!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突兀地打破小院的寂静。
管家那张油腻刻薄的脸出现在破窗根下。他根本不在意沈白棠怎么想,大摇大摆地推开门(锁链对看守无效),端着个破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个窝窝头和一碗寡淡飘着两片菜叶的稀粥。
他斜眼瞥见沈白棠还捏着那块破黑木头出神,脸上讥讽更浓:“哟,大小姐这是盘算着拿这破玩意儿换几个大钱花花?”他把托盘重重往那张积灰的破桌子上一墩,荡起一片灰。
“不过嘛……您死心吧!”管家得意地拔高了嗓子,故意模仿沈金山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像是在复述老爷的口谕:“老爷说了,这箱子里的体己——就够您‘安安分分’地涂三年胭脂水粉了!大小姐,您就安心在这儿‘听雪’吧!”
他特意加重了“安安分分”、“听雪”这几个字,眼神轻蔑地在沈白棠身上那身刺目猩红上刮了一圈,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徒劳挣扎的锦鸡。
安安分分?涂三年胭脂水粉?
沈白棠缓缓抬起头。
管家以为会看到一张愤怒屈辱、或者绝望崩溃的脸。
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冰封万里之后、平静得可怕的眼眸。那双眼里没有怒火,没有怯懦,甚至看不到一丝波澜。
她只是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手中那块被所有人视为垃圾的黑色木疙瘩。
然后,她看向管家,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够我涂三年胭脂?
呵。
就这一件……买你们沈家的祖坟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