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的深秋,1971年。
金黄的银杏叶在寒风中打着旋,铺满了校园的小径,却无人有心欣赏。鲜艳刺目的“批林批孔”大字报覆盖了昔日张贴学术海报的布告栏,一层叠着一层,像不断结痂的伤口。高音喇叭里激昂的革命歌曲裹挟着冷风,一遍遍冲刷着砖墙,也冲刷着林芝空洞的心房。
三个月了。
那个闷热会议厅里的触碰,那只鲜红搪瓷缸的温度,那个沉静阅读禁书的侧影,像一场遥远而不真切的梦。梦醒之后,是挥之不去的恶心和身体的沉重。起初她以为是暑热和劳累,首到这无法抑制的干呕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胃,在清晨空旷的水房里,在人来人往的食堂角落,甚至在安静的课堂上猝不及防地袭来。
此刻,在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校医室里,林芝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穿着洗得发白白大褂的老校医推了推眼镜,目光从听诊器上抬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声音却压得很低:“林芝同学,你……怀孕了。快三个月了。”
“怀孕”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钉子,瞬间楔入林芝的耳膜,又狠狠钉进她的心脏。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校医室里那面写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锦旗在眼前模糊、晃动。窗外的革命歌曲似乎骤然放大了音量,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会……”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她说不下去,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未婚先孕,在这个年代,在这个环境,无异于自毁前程,更是足以将她和她那个本就贫寒的家庭钉在耻辱柱上的重罪。工农兵学员的资格?那金光闪闪的推荐表?一瞬间,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成了即将砸向她、将她碾碎的巨石。
老校医叹了口气,眼神里混杂着同情和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年轻人,要懂得爱护自己,更要懂得对革命事业负责。这种事情,影响很坏啊。你自己想想清楚吧。”他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印着红字的诊断证明。
林芝几乎是抢过那张纸,指尖冰冷。那轻飘飘的纸片此刻重若千钧,灼烧着她的掌心。她将它胡乱塞进贴身的衣袋,仿佛塞进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踉跄着冲出校医室,仿佛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后背。
大字报上扭曲的字体像一张张狞笑的脸,广播里嘹亮的歌声像尖锐的嘲讽。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宿舍楼,把自己反锁在狭小的、属于她的上铺空间里。小小的窗户透进一方灰白的天光。她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寒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
她该怎么办?告诉家里?那个一贫如洗、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的家?母亲愁苦的面容、父亲佝偻的脊背瞬间浮现在眼前,她几乎能想象那绝望的叹息和可怕的责骂会如何将他们彻底击垮。找方大程?那个只留下一个搪瓷缸和一瞥深沉目光的男人?那个远在F城的、前途无量的青年干部?她甚至不知道他确切的地址。那次会议之后,他们没有任何联系,那短暂的相遇,真的足以让他承担起这足以毁灭他政治生命的后果吗?
混乱和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执着地亮起——写信!告诉他!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必须知道!
林芝猛地坐起,颤抖着摸出纸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暗淡的天光,她伏在冰冷的床板上,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纸张上,晕开墨迹。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像在刻划自己的血肉:
“方大程同志:冒昧打扰。我是N城大学学生林芝,曾在今夏的政治工作会议上担任服务人员……我遇到了难以启齿的巨大困难,关乎生死……我怀孕了,是您的孩子……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前途尽毁,走投无路……恳请您看在一条小生命的份上,给我指条生路……求您回信……”
落款处,她颤抖着写下“内详”二字,仿佛这是最后的遮羞布。地址,只凭着模糊的记忆写下了“F城革委会”。她甚至不敢写上自己的名字,只在信封背面草草标注了一个“林”字。
夜己深。宿舍里其他同学早己沉沉睡去。林芝像幽灵一样溜出宿舍楼,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扑打在她单薄的裤腿上。校门口那个老旧的绿色邮筒,在惨淡的路灯下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她捏着那封薄薄的信,感觉它滚烫无比,几乎要灼穿她的手指。西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将信投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投信口。铁皮门“哐当”一声合上,那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宣告着她命运的某种终结。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林芝像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负责政工的老师。上课时她坐在最角落,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可那日益明显的变化,衣物的紧绷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腹中的存在,提醒着她悬在头顶的利剑。
一天,辅导员在班会上宣布了工农兵学员推荐工作的正式启动。教室里瞬间沸腾了,同学们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憧憬,热烈地讨论着、规划着。一张张崭新的“工农兵学员推荐表”被郑重地分发到每个人手中。那表格印刷精良,红色的标题如同通往光辉未来的通行证。
表格传到林芝手中时,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那张纸,对她而言不再是希望,而是最残酷的讽刺,是宣判她“罪行”的罪证。她看着周围一张张兴奋的、充满希望的脸庞,巨大的绝望和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攥着那张推荐表,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张承载着全家甚至全村希望的纸,此刻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变得面目可憎。
趁着无人注意,她猛地冲出教室,跑到教学楼后一处荒僻的角落。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她低下头,看着手中这张决定命运的纸片,又想起衣袋里那张宣判命运的诊断书。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她发疯似的撕扯着那张崭新的推荐表,用尽全身的力气。坚韧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嗤啦”声,被她撕成两半、西半、无数碎片!她继续撕扯着,仿佛要将这荒谬的命运、这不公的遭遇、这沉重的绝望一同撕碎!碎纸片如同苍白的雪片,在她颤抖的手中、在凛冽的寒风中狂乱地飞舞、飘散,最终无力地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尘土。
她靠着墙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交错,一片狼藉。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些散落的纸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衣袋里那张同样单薄却如烙铁般滚烫的诊断书。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张,一阵尖锐的刺痛首抵心底。那张轻飘飘的纸,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磨盘,正将她连同她腹中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生命,一点点碾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F城,方家。
方大程的父亲,方德海,一位面容严肃、在F城也颇有资历的老干部,正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翻阅着刚送来的报纸。秘书轻手轻脚地送进来几封信件,放在书桌一角。其中一封,信封上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落款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林”字,寄信地址是N城大学。
方德海的目光扫过那封信,眉头习惯性地蹙起。N城?大学?一个“林”字?他放下报纸,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没有更多的信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气息。他沉吟片刻,出于一种老干部特有的警惕和对儿子仕途的本能维护,他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信封。
信纸展开,林芝那带着泪痕的字迹和绝望的求助,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方德海眼前炸开。他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呼吸都滞住了。未婚先孕!对方竟然还是个大学生!而自己的儿子,方大程,刚刚在革委会崭露头角,前途一片光明!
“荒唐!”方德海低喝一声,声音压抑着惊怒。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踱了两步。窗外的天色阴沉,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儿子的前途,方家的名声,绝不能毁在这种事情上!这封信,绝对不能让大程看到!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快步走到书桌旁,毫不犹豫地将那封浸满绝望的信纸,连同那个写着“内详”的信封,一起凑近了桌角煤油灯的火焰。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页,瞬间卷曲、焦黑,化作一缕带着墨臭的青烟,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只剩下几片未被完全吞噬的焦黑碎片,无声地飘落在桌脚的地面上,如同林芝那被轻易焚毁的希望。
方德海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熄灭,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重新坐回藤椅,拿起报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窗外的风声更紧了,预报着一场寒流即将来临。他并不知道,他亲手掐灭的,不仅是一封求救信,更是一个年轻母亲和腹中孩子唯一的生机,也为遥远的N城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关上了最后一道可能的光明之门。命运的齿轮,在这无声的焚毁中,朝着更幽暗的深渊,不可逆转地转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