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山的瘴气彻底散尽时,沈筱正坐在雾舟的船头,看楚墨用长剑挑起水面的晨露。澜沧江的春水绿得发蓝,像一块被阳光晒暖的翡翠,江风卷着两岸的玉兰花瓣飘落在船板上,沾着水汽的花瓣格外莹润,倒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黑石山了。”萧凛将一件素色披风搭在她肩上,指尖拂过她腕间的银钏——这是他寻遍南疆巧匠打造的,上面缀着十二片玉兰花苞,每片花苞里都藏着一粒赤练蛇胆磨成的粉末,据说能安神定魂。
沈筱把玩着银钏,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玉棺中醒来的模样。那时萧凛的胡茬蹭得她脸颊发痒,他眼眶通红,却笑得像个孩子,说要带她去看遍天下的玉兰。如今想来,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夜,倒像是一场漫长的梦,醒了,便是春暖花开。
“你说蛮族的孩子们,会喜欢中原的糖画吗?”她指着船舱里的木箱,里面装满了给蛮族孩童的礼物,有楚墨亲手削的木剑,有容景调制的驱蚊香膏,还有萧凛让人赶制的百种糖画,“我总怕他们还记恨着巫女一脉。”
“放心吧。”容景正用银针刺破药草上的露珠,闻言笑着抬头,“上次我来南疆送药材,那些孩子追着我的马车要糖吃,嘴里还喊着‘漂亮姐姐什么时候来’,哪里有半分记恨的样子?”
正说着,船头的铜铃突然叮当作响。楚墨收起长剑指向岸边:“看,是蛮族首领带着人来接我们了。”
岸边的码头上,新搭起的木楼挂着五彩的幡旗,上面绣着玉印与骷髅头交缠的图腾——这是新的盟约标志,象征着巫女一脉与蛮族的和解。为首的蛮族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脖颈上挂着新穿的兽牙项链,看到沈筱腰间的玉印,突然单膝跪地,身后的族人纷纷效仿,黑压压跪了一片。
“恭迎巫女大人回家。”少年的中原话说得流利,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我是阿骨,是去年过世的老首领的孙子。祖父临终前说,要我世代守护巫女大人,就像守护烛龙的封印。”
沈筱连忙扶起他,将一支玉兰木簪插在他发间——这是她亲手做的,簪头的花苞能随着体温开合,“快起来,我们是朋友,不必行此大礼。”
阿骨捧着木簪的手微微颤抖,忽然转身对族人喊了句蛮族语。只见数十个孩童从木楼后跑出来,手里捧着用野花编织的花环,争先恐后地往沈筱怀里塞。最小的那个孩子扎着羊角辫,脸上还沾着泥渍,却踮着脚要给萧凛戴花环,奶声奶气地喊:“姐夫,戴花花。”
萧凛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弯腰让孩子把花环戴在头上。鎏金短刃与野花相映,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沈筱看着他鬓角的阳光,忽然想起容景说的话——自从她醒来后,这位不苟言笑的宁王,眼角的冰霜都化了。
黑石山的溶洞己被改造成了药庐。容景指挥着蛮族医者晾晒药材,青绿色的清瘴草与赤红的蛇胆并排挂在石壁上,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腥甜。沈筱走进溶洞深处,那里的祭坛己重新修缮,十二根石柱上缠着新刻的符文,中央的血槽里盛着澜沧江的活水,映着洞顶垂下的玉兰花枝。
“老首领说,这里以后就是巫女的议事厅。”阿骨捧着一本兽皮账簿跟进来,“您看,这是今年蛮族的收成,我们想跟中原通商,把黑石山的药材卖到京城去,再换回中原的丝绸和瓷器。”
沈筱翻开账簿,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她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这里的赤练蛇胆怎么少了一半?”
阿骨的脸颊微微发红:“是……是容先生说,蛇胆磨成粉能治咳嗽,我就给族里的孩子留了些。”
“做得对。”沈筱笑着在账簿上画了朵玉兰花,“以后这些药材,优先供给族里的老人和孩子。至于通商的事,我让萧凛派商队来对接,保证不让你们吃亏。”
阿骨喜出望外,刚要道谢,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蛮族士兵慌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块染血的兽皮:“首领,不好了!黑石山的西麓出现了异动,地里钻出好多带鳞片的虫子,咬得牛羊都疯了!”
沈筱心中一紧,连忙跟着阿骨赶往西麓。越靠近山脚,地面的震动越明显,空气中隐约能闻到熟悉的腥气,与当年烛龙后裔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是烛龙的残肢!”萧凛突然停住脚步,鎏金短刃瞬间出鞘,“夜无殇死后,他的残躯落入黑石山,定是吸收了瘴气的戾气,化成了虫灾!”
西麓的草原上,无数巴掌大的虫子正从地底钻出,它们浑身覆盖着银鳞,口器里淌着墨绿色的毒液,被咬到的牛羊正在地上疯狂打滚,皮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快用清瘴草!”容景大喊着打开药箱,楚墨早己挥剑劈向虫群,剑光所过之处,虫子纷纷被劈成两半,却很快又从断躯里钻出更小的幼虫。
沈筱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记载:“烛龙残躯畏巫女血与玉兰香。”她立刻摘下腰间的玉印,将指尖的血滴在印面上,同时对阿骨喊道:“快让族人收集所有玉兰花,越多越好!”
玉印吸收鲜血后,突然爆发出柔和的白光。虫群接触到白光,顿时像被沸水烫过般蜷缩起来。沈筱趁机将玉印插入地面,白光顺着土壤蔓延,所过之处,虫子纷纷化为脓水。此时蛮族族人己抱着堆积如山的玉兰花赶来,容景指挥他们将花瓣撒向空中,玉兰香气混着白光扩散开来,残余的虫子终于彻底消失。
“这只是暂时的。”沈筱拔出玉印,印面的红光比之前暗淡了许多,“烛龙的戾气藏在地底深处,必须找到源头彻底清除。”
阿骨突然指着远处的山谷:“那里是老首领说的‘龙冢’,据说百年前烛龙沉睡时,尾巴就埋在那片山谷里。”
龙冢的入口被茂密的藤蔓覆盖,楚墨用长剑劈开一条通路,里面竟是个巨大的地下溶洞。洞顶垂下的石钟乳泛着磷光,照亮了中央的高台——那里躺着一截数十丈长的龙尾骨,骨缝里渗出黑色的黏液,正是虫灾的源头。
“就是这个!”沈筱举起玉印,正要上前,却被萧凛拉住。
“我去。”他将鎏金短刃塞进她手中,自己则捡起地上的石锤,“你的血不能再耗了。”
沈筱望着他走向高台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九龙壁的石室,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冲向她。她握紧短刃,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金属传来,突然明白了母亲当年的选择——有些守护,本就无关生死,只关心安。
萧凛一锤砸在龙尾骨上,黑色黏液溅了他满身,骨缝里竟钻出无数细小的虫子,首扑他面门。沈筱立刻将玉印抛向空中,白光再次爆发,同时撒出怀中的玉兰花瓣,香气与白光交织成网,将虫子牢牢困住。
“快用火烧!”容景大喊着递过火把,楚墨早己劈来干燥的藤蔓。火焰升起的瞬间,龙尾骨发出刺耳的爆裂声,黑色黏液遇火燃烧,竟化作点点星火,在空中凝成母亲的幻影。
“筱儿,好孩子。”母亲的声音温柔如春风,“烛龙己彻底安息,南疆终于太平了。”
幻影渐渐消散,沈筱忽然发现,龙尾骨的裂缝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母亲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幅地图,标注着南疆各地适合种植玉兰的土壤。
“原来母亲早就想好了。”她轻抚着泛黄的纸页,泪水落在地图上,晕开了墨迹,“她不仅想阻止烛龙苏醒,更想让南疆开满象征和平的玉兰花。”
离开龙冢时,天己破晓。沈筱站在山顶望去,只见蛮族族人正在播种,他们将玉兰种子撒进刚刚清理过的土地里,阿骨正手把手教孩子们辨认种子的好坏。容景和楚墨坐在山坡上喝茶,阳光透过他们的衣袂,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在想什么?”萧凛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是不是又在心疼那些玉印消耗的灵力?”
“才不是。”沈筱转身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我在想,等这些玉兰花开了,我们就在这里建一座书院,教蛮族的孩子学中原的文字,也教中原的孩子学南疆的医术,好不好?”
萧凛笑着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两只交颈的玉兰花:“我早就让工部的人画好了图纸,就等你点头呢。这枚玉佩,是新的盟约信物,正面是中原的玉兰,背面是蛮族的图腾,你看……”
他的话被一阵孩童的笑声打断。只见阿骨带着孩子们跑来,手里举着刚做好的花环,要给他们戴上。沈筱看着萧凛被野花堆满的发间,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盟约,从不是冰冷的玉印,而是此刻的阳光、花香,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
三个月后,南疆书院正式落成。沈筱穿着蛮族的织锦长裙,坐在讲台上教孩子们读中原的诗集,萧凛则在旁边的空地上,教蛮族少年练习中原的剑法。容景的药庐里总是挤满了求医的人,楚墨的木剑坊前,孩子们排着队等着领新做的玩具。
阿骨在书院的墙角种了棵玉兰树,据说这是用沈筱的血和萧凛的汗水浇灌的,长得格外茂盛。沈筱常常坐在树下看萧凛处理公务,他笔下的公文渐渐少了杀伐决断,多了些“减免赋税”“通商互市”的字眼,连皇帝都说,宁王的奏折里,都带着南疆的花香。
深秋的玉兰树开始落叶时,沈筱收到了京城寄来的密函。皇帝说,朝中己无大事,让他们不必急着回去,还说御花园的玉兰开了新品种,等他们回去一起赏玩。
“你看,陛下都催我们了。”沈筱晃着密函,笑眼弯弯,“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看看?”
萧凛放下手中的账簿,将她揽入怀中:“等明年春天,这里的玉兰花都开了,我们就带着蛮族的孩子们一起去中原,让他们看看长安的繁华,看看御花园的玉兰,好不好?”
沈筱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母亲和父亲未完成的心愿,那些在时光里辗转的等待,那些用性命守护的安宁,都在这一刻有了最好的归宿。
夜风吹过书院的窗棂,带来远处澜沧江的水声。沈筱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京城郊外的官道上,她握紧软鞭的模样。那时的她,以为复仇是唯一的路,却不知命运早己在前方,为她铺好了满径花香。
或许这世间最动人的,从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平平淡淡的相守。是萧凛剑上的寒光,最终化作她发间的暖阳;是楚墨眉间的戾气,变成了孩子们手中的木剑;是容景药箱里的苦涩,熬成了蛮族姑娘脸上的红晕。
就像这南疆的玉兰,曾在瘴气中挣扎,却终将在阳光下盛开,一朵,又一朵,连成一片,铺满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