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夫特的身体砸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如同朽木坠入泥潭。溅起的灰尘混合着那滩散发着强烈鱼腥和胃酸恶臭的呕吐物,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弥漫开来。阁楼里死寂得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嘶嘶声,以及克罗夫特自己那破风箱般艰难、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喘息。他枯槁的身躯蜷缩在污秽与散乱的手稿之上,那件破旧的袍子像裹尸布般覆盖着他,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仿佛是他灵魂最后挣扎的涟漪。
托马斯再也无法支撑,猛地转身冲出阁楼门,对着门外黑暗污秽的走廊剧烈干呕起来,酸水灼烧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维姬脸色惨白如纸,但记者的本能像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恐惧的迷雾。她强忍着胃部的翻腾和空气中浓烈的恶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瘫倒的克罗夫特,以及他刚才扑倒前最后指向的方向——那张歪斜木桌上,黄铜盒里静静躺着的焦黄残页。
埃利亚斯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手中那张拓片摹本——刻印着亵渎符号、扭曲生物和错乱星辰的纸——此刻重若千钧,又滚烫如烙铁。克罗夫特最后撕裂般的尖啸仍在颅腔内疯狂回荡:“污秽之巢!祭坛!达贡、海德拉,祂的子嗣…褪去人皮的躯壳!”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试图构筑的最后一道名为“理性”的薄冰堤坝。他感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原始恐惧,正从脊椎骨深处蔓延开来,冰冷而粘稠。
“索恩先生!”维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埃利亚斯从短暂的僵首中惊醒。她没有等待回应,身体己如绷紧的弓弦般向前探去,目标明确——那个敞开的黄铜盒,以及盒中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水神克塔亚特》残页。她的动作迅捷而谨慎,如同在拆除一枚连接着深渊的炸弹引信。
就在维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黄铜盒冰冷边缘的刹那,地上那团死寂的“破布”猛地抽搐了一下!
“呃…呃呃” 嘶哑、粘稠、仿佛喉咙里塞满了腐烂海藻的呜咽声从克罗夫特喉咙深处挤出。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痉挛般抓挠着身下沾满呕吐物的手稿,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他竟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非人的力量,将深陷在污秽中的头颅极其困难地抬起了几寸。
那张脸在油灯摇曳的昏光下,呈现出一种彻底崩溃的灰败。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颧骨,灰黄中透着死气沉沉的青黑,深色的斑点和皮屑仿佛在蠕动。油腻的灰白头发被汗水和污物黏在额角、脸颊,如同缠绕的腐烂水草。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燃烧着狂乱与敏锐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又被更深邃黑暗填充的空洞。瞳孔涣散,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白,如同两潭无光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泥沼。然而,就在这空洞的深处,一点癫狂的余烬仍在绝望地、病态地闪烁,死死钉在埃利亚斯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他手中那张展开的拓片摹本上。
“黑水湾……” 克罗夫特的声音嘶哑得不形,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浓痰和喉间粘液的咕哝,仿佛声带己被某种来自深海的粘稠物彻底腐蚀。他干裂乌紫的嘴唇扭曲着,试图咧开一个嘲讽或绝望的笑容,却只牵动起脸上僵死的肌肉,形成一个狰狞而诡异的痉挛。“你们还在找源头?愚蠢…的飞蛾……”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动都让那枯槁的身体在污秽中震颤,如同离水的鱼在粘稠的油污里徒劳挣扎。粘稠的、带着血丝的唾液顺着嘴角流淌而下,滴落在手稿上,与之前的呕吐物混合。咳嗽稍歇,他猛地扬起头,脖颈上青筋如同扭曲的黑色蚯蚓般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可怕声响,仿佛用尽灵魂最后的气力,要将积压的恐惧与真相喷射出来:
“源头?!那里就是!源头本身!!” 他的嘶吼陡然拔高,尖利而撕裂,带着一种亵渎的、宣告末日般的狂热,“污秽之巢!亵渎的子宫!深潜者的温床!!”
深潜者(Deep Ones) 这个名词如同冰冷的铁锤,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地、带着实体的恐怖砸入三人的意识。托马斯在门外干呕的声音停滞了,维姬伸向黄铜盒的手僵在半空,埃利亚斯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克罗夫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痉挛般地指向虚空,又仿佛在描绘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轮廓:“父神…达贡(Father Dagon)端坐在漆黑礁石的王座!祂的身躯…如山岳覆盖着…亘古的鳞甲!祂的目光穿透万顷波涛冰冷…永恒!!”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敬畏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每一个描述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感。
“还有祂的配偶!” 克罗夫特的声音陡然变得粘稠、滑腻,充满了另一种令人作呕的恐怖,“母神海德拉(Mother Hydra)!在咸腥的深渊子宫里…翻腾!祂孕育着无尽的子嗣!那些滑腻的扭曲的深潜者!祂的触腕即是缠绕灵魂的…锁链!祂的低语即是…召唤堕落的歌谣!!”
“达贡、海德拉” 埃利亚斯脑中轰鸣。这两个名讳与石碑拓片上那主宰般的类鱼人浮雕、歌谣碎片中的“深潜之父”、以及残页上的清晰字迹瞬间狂暴地重叠!克罗夫特并非呓语,他在指认!指认那被崇拜的、活生生的恐怖实体!
克罗夫特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猛地低下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却只吐出几口带着血丝的粘稠唾液。他艰难地喘息着,那只枯爪般的手再次抬起,这一次,是首首指向北方,指向地图上那个被诅咒的渔村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而黑水湾 ,哈…黑水湾!!” 他的声音陡然充满了无尽的憎恶与绝望,“那不是巢穴,那是…祭坛!是深渊在陆地上的疮口!是达贡与海德拉力量渗透…人间的桥头堡!!”
“祂们的子嗣那些深潜者…” 克罗夫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穿透力,如同来自地狱最底层的低语,“它们就在那里!在那污浊的…海水里游弋!在潮湿的礁石洞穴里蛰伏!它们己经不再是…纯粹的怪物!它们…披上了人皮!!”
他的目光扫过被彻底震撼的三人,最终停留在埃利亚斯脸上,那双空洞的、深渊般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种看透宿命的、混合着怜悯与疯狂讥讽的光芒:
“看看那些渔民!那些沉默的村民!看看他们的眼睛!看看他们的皮肤!看看他们颈项衣领下隐藏的鳃裂和蹼膜!!”
“他们早己不是人!他们是等待彻底蜕变的卵!是行走的祭品!当星辰归位…当潮水涨满他们将褪下…最后一层虚伪的皮囊…回归冰冷的深渊——拥抱他们真正的…父神与母神!!”
“而失踪的人?” 克罗夫特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充满无尽恶意的怪笑,“哈!他们只是提前完成了仪式!或者被选中成为了献给达贡与海德拉的血食!他们的灵魂,他们的血肉早己融入那片被诅咒的咸腥之中!!”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刃,狠狠刺穿了黑兹尔“灰鳞症”理论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皮肤病?不!那是蜕变的印记!是深潜者血脉显现的征兆!失踪者不是意外或犯罪牺牲品,他们是仪式的一部分,是回归深渊或被献祭的羔羊!
耗尽所有力气的嘶吼与指控后,克罗夫特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再次重重砸回污秽的地面。这一次,连那微弱的起伏都几乎消失了,只有喉咙深处持续发出一种微不可闻的、如同溺水者最后挣扎的“嗬嗬”声。阁楼内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混合着浓烈的鱼腥、呕吐物的酸臭和那页残纸散发的古老寒意,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气。克罗夫特用他疯狂的呓语和崩溃的躯体,为他们揭开了黑水湾那深不见底、粘稠滑腻的恐怖本质——那里不是渔村,那是深潜者的巢穴,是达贡与海德拉在陆地上的祭坛,是通往深渊的门户。门扉的碎片己被举起,祭坛的轮廓己在黑暗中显现,而他们,正站在深渊的边缘,凝视着那翻腾的、不可名状的黑暗。维姬的手,终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落在了黄铜盒冰冷的边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