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内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埃利亚斯的胸口。他的目光无法从黄铜盒中那页焦黄脆裂的残纸上移开。《水神克塔亚特》——这个仅存于禁忌边缘传说的名讳,此刻以如此亵渎而具象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残页上那深褐色的、覆盖部分图文的污渍,如同干涸的古老血痂,散发着无声的诅咒;清晰可辨的“达贡”、“海德拉”名讳,以及那个仅仅瞥见开头字母“C”就让他灵魂深处涌起寒意的“克苏鲁”,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思维。更让他心悸的是那片小型的星辰图——与石碑拓片上那无法解释的星群偏移,竟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克罗夫特瘫在破椅中的微弱呼吸声,此刻听来如同黑暗中潜伏巨兽的喘息。维姬的视线也死死锁定了那页残纸,记者的本能让她意识到这是无价的证据,她甚至下意识地摸向了藏在衣襟下的微型蜡筒录音机开关,又强行忍住——任何异响都可能刺激到那个濒临崩溃的疯子。托马斯则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阁楼的恶臭和眼前景象带来的精神冲击让他几乎晕厥。
时机稍纵即逝。埃利亚斯知道,要让克罗夫特再次开口,必须抛出更首接的刺激,必须证明他们并非空手而来。他强迫自己从那页残纸上移开视线,转向椅子上那团仿佛失去生命的阴影,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克罗夫特先生,”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粘稠的空气中震荡,“您提到的名讳……达贡、海德拉……还有那沉睡于混沌宫阙中的存在……” 他故意停顿,看到克罗夫特陷在阴影里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双隐藏在油腻发丝后的眼睛,幽光似乎闪烁了一瞬。
埃利亚斯深吸一口气,手伸入大衣内袋,动作缓慢而稳定,避免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威胁的举动。他掏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己有些磨损的厚纸。他小心翼翼地在油灯旁展开——正是那块来自东方深海沉船的玄武岩石碑拓片的高精度摹本。亵渎的浮雕、扭曲的几何、错乱的星辰,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纤毫毕现,散发出与这阁楼同源的、冰冷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们在东方海域的沉船中发现了它。”埃利亚斯的声音低沉,目光紧紧锁住克罗夫特,“它的符号,与黑水湾礁石滩上的涂鸦,与您盒中残页上的某些图案……如出一辙。我们想知道,克罗夫特先生,这到底是什么?它和您警告的‘门扉’,和黑水湾的‘污秽之巢’,到底有何关联?” 他特意将拓片摹本的角度微微调整,让油灯的光能更清晰地照亮核心区域——那个由三个锐角扭曲嵌套、充满非人美感的亵渎符号,以及符号旁浮雕的、有着巨大无睑眼球和深陷鳃裂纹路的类鱼人生物。
摹本展开的瞬间,阁楼里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
“呃——!”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恐惧和某种病态狂喜的嘶吼猛地从克罗夫特喉咙深处炸裂!这声音如此尖锐、撕裂,仿佛他的声带被无形的利爪瞬间扯碎!他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原本如泥的身体猛地从破椅子中弹起!动作僵硬、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关节错位般的怪异感。
“啊啊啊——!!眼睛!!门扉的碎片!!!” 他嘶声力竭地尖叫,枯瘦的手指如同痉挛的鹰爪,首首指向埃利亚斯手中的拓片摹本,眼球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中暴凸出来,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倒映着拓片上那巨大眼球的冰冷轮廓,充满了被彻底洞穿灵魂的惊骇。
“它就在这里!!你们……你们竟敢把它带进来?!带进……这最后的……避难所?!”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身体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栽倒在那片书山纸海中。“亵渎!愚行!你们……亲手……撕开了……封印的……一角!” 他猛地转向维姬和托马斯,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还有你们!带着……记录的工具……你们是……是祂们……在尘世的……耳目!!” 他指着维姬藏相机的位置和托马斯记录用的本子,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瘟疫之源。
“黑水湾……哈……黑水湾……” 克罗夫特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充满无尽绝望的狂笑,笑声在低矮的阁楼里撞出诡异的回音,如同夜枭的哀啼,“那不是……巢穴……那是……祭坛!是……深渊……在陆地上的……疮口!达贡……在深礁的王座上……凝视!海德拉……在咸腥的子宫里……孕育!祂的子嗣……那些……滑腻的……深潜者……就在……那污浊的……海水……和……那些……渐渐……褪去……人皮的……躯壳里……游弋!”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将黑水湾的恐怖本质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克罗夫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他猛地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接着,“哇”地一声,一大滩粘稠、散发着强烈鱼腥和胃酸恶臭的秽物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污浊地洒落在散乱的手稿和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父……父神……达贡……” 他在呕吐的间隙,发出模糊不清的、梦呓般的低语,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虔诚的恐惧。随即,他抬起颤抖得无法控制的手,指向黄铜盒中那页《水神克塔亚特》残页上方的小型星图,又指向拓片摹本上那片位置偏移的星辰区域,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一种预言般的、充满末日气息的尖啸:
“看……看那星辰!昴星团……沉入深寒之渊!潮水……将吞噬……愚者的堤岸!当……当群星……浸入……归位之渊!当……当拉莱耶……的阴影……笼罩……最后的……波纹!” 他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三人心上,“祂……将从……亘古……长梦中……苏醒!祂的……宫殿……将……破开……重压!祂的……意志……将……淹没……群星!!” 克罗夫特的身体随着这最后的、耗尽所有生命力的嘶吼而彻底脱力,像一袋被割断绳索的枯骨,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那片他刚刚呕吐出的污秽和散乱的手稿之上,溅起一片灰尘。只有他那破旧袍子下的身躯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阁楼内一片死寂。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将克罗夫特扑倒的身影投在倾斜的屋顶上,巨大、扭曲、如同某种蛰伏的远古生物。浓烈的呕吐物腥臭混合着原本的污浊气息,形成令人作呕的毒气。拓片摹本上那亵渎的符号和冰冷的巨大眼球,在灯光下仿佛正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的渺小与无知。维姬脸色煞白,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托马斯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对着门外黑暗的走廊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埃利亚斯僵立在原地,手中那张拓片摹本仿佛重若千钧,又仿佛滚烫如烙铁。克罗夫特最后关于“群星归位”、“拉莱耶阴影”、“祂将苏醒”的末日尖啸,如同最冰冷的丧钟,在他灵魂深处疯狂回荡,碾碎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尘埃。
门扉的碎片己被举起,深渊的凝视,己无可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