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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移过窗台，银霜褪去。那方寸之地，只余空荡。深蓝的绒布界碑，并未被收回幽暗的抽屉，亦未被遗弃在冰冷的金属边缘。它消失了。如同水汽蒸腾于晨光，了无痕迹。一种奇异的、近乎轻盈的虚空感，替代了经年累月沉淀的滞重。那曾如影随形的、旧物特有的陈腐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彻底消散。
生活依旧沿着固有的齿轮啮合运转。策划案，提案，无休止的数据校验。格子间恒温的空气里，打印机规律地吞吐纸张，发出单调的嗡鸣。只是某个深植于神经末梢的、需要刻意避开的角落，忽然变得平坦。经过那方书桌时，视线不再有片刻的凝滞，指尖拉开抽屉取文件，动作流畅，再无半分迟疑。那只发箍，连同它所标记的十七岁坐标、它所丈量的心碎沟壑、它所界定的冰冷彼岸，仿佛从未存在过。一种彻底的、近乎冷酷的消解，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某个寻常的周末黄昏，整理旧书。一摞蒙尘的高中课本被搬出，堆在客厅地板上。尘埃在斜射的夕阳光柱中飞舞。一本厚重的物理习题集滑落，书页散开。一张对折的、边缘磨损的纸片，飘然而出。
俯身拾起。纸张薄脆，泛着陈旧的黄。展开。
是当年那张物理试卷。右上角，鲜红的“58”依旧刺目。分数旁，用红笔潦草写下的“家长意见”栏里，并非父亲熟悉的笔迹，而是几个力透纸背、带着一丝稚拙赌气意味的字——
花伊绮
字迹有些歪扭，墨迹浓淡不均，显然是匆匆写就。彼时她气鼓鼓地模仿我的笔迹，在发卷的混乱间隙塞回给我，皱着鼻子低哼：“喏，‘家长’签好了！下次再考成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佯怒的神情，亮得灼人的眼睛，带着皂角清香的发梢扫过手臂的微痒…… 记忆的碎片，并非汹涌的潮水，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极淡的涟漪，随即无声沉没。没有痛楚，没有怅惘，只有一种近乎旁观者的平静。
指尖拂过那三个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夕阳的余晖将字迹染上一层暖金，却透不进纸背。
没有犹豫。将试卷对折，再对折。走到厨房，拉开橱柜最下方的门。老式燃气灶幽蓝的火焰无声跃动，舔舐着冰冷的金属灶头。将折好的纸片一角，轻轻凑近那跳跃的蓝芒。
火苗瞬间苏醒，带着贪婪的暖意，沿着纸张脆弱的边缘迅速蔓延。橘红色的光晕在暮色渐沉的厨房里跳动，映亮了手掌的轮廓。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发黑，墨迹被光亮吞噬。“花伊绮”三个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细小的、飞舞的黑色灰烬，带着灼热的气息，盘旋上升，又缓缓飘落。
火光熄灭。最后一点橘红隐没。灶台上只余一小撮灰白松软的余烬，像早春最脆弱的霜痕。打开水龙头，水流无声倾泻。灰烬遇水，瞬间消融，再无踪迹。水流冲过光洁的不锈钢表面，带走所有残存的温度与形态。
窗外，最后一缕夕照沉入林立的高楼之后。城市华灯初上，霓虹无声流淌，编织着新的、与己无关的光谱。厨房里，只有水流冲刷池壁的单调声响。
量具己焚。
心尺成灰。
前路无碑。
只有这寻常的黄昏，水流的声音，以及掌心残留的、火焰熄灭后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微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