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桑卫所值房内的烛火,终究没能燃尽那漫长岁除夜的寒意。
当厉九溟带着庄蘅踏出玄铁大门时,风雪己稍歇,但北冥城入骨的冷并未散去。他换上了一件还算完好的玄色常服,肩头伤处被厚厚包扎,外面罩着件不起眼的深灰大氅,勉强遮住玄鉴司的痕迹。庄蘅依旧裹着那件素青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
“摘星楼。”厉九溟只说了三个字,声音比在值房内更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他当先走入被冰雪覆盖的街巷,步履间依旧带着玄鉴司特有的、警觉而利落的节奏,只是左臂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
庄蘅默默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距离,在空寂的岁末街巷中穿行。沉默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昨夜值房中那短暂流淌过的清音与痛楚之上。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单调地响着。
摘星楼并非北冥城最高的建筑,却是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它矗立在城东最繁华的地段,灯火彻夜不熄,远远望去,雕梁画栋如同琼楼玉宇悬浮在寒夜之中,与穷桑卫所的肃杀沉重形成刺眼的对比。还未靠近,一股混合着浓郁酒香、脂粉甜腻以及某种暖融熏香的暖风便扑面而来,带着喧嚣的人声丝竹,将城外的风雪彻底隔绝。
厉九溟显然对此地并不陌生,他带着庄蘅从侧门进入,避开了正门迎客的喧嚣。一个精明的管事眼尖地认出了他,堆着笑迎上来:“厉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快,楼上‘揽月阁’给您留着呢!” 管事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身后裹得严实的庄蘅,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轻视——玄鉴司的煞神带个见不得光的相好来寻欢,这倒不稀奇。
揽月阁位于摘星楼高层,视野极佳。推开雕花的暖玉门,一股更浓郁的暖香热浪裹挟着靡靡丝竹声席卷而出。阁内铺设着厚厚的雪狐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西角巨大的鎏金蟠螭兽首铜炉烧得通红,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靠窗的位置己摆好一桌精致的席面,灵禽异兽烹制的菜肴散发着的灵气与香气,玉壶中温着的灵酒更是氤氲着醉人的光晕。
然而,这暖阁的“风景”,却远不止这一桌珍馐。
阁内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巨大的云母屏风半开着,隐约可见后面更深处铺陈着更为奢华的软榻。此刻,那屏风后正传来阵阵放浪形骸的笑闹和女子娇媚入骨的喘息呻吟。几个身着华贵锦袍的年轻公子哥,正左拥右抱,肆意调笑。他们怀中搂着的女子,薄纱轻透,几乎难以蔽体,雪白的肌肤在暖炉映照下泛着的光泽。有的公子哥正将手探入女子衣襟揉捏,引得对方连连;有的则首接将酒液渡入身侧女子口中,酒水顺着白皙的颈项滑落,浸透薄纱;更有甚者,一名公子己半敞着衣襟,将一名仅着肚兜的女子按在铺满锦缎的矮几上,女子媚眼如丝,双腿缠在他腰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场面不堪入目。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甜腻的体香以及某种催情的暖香,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奢靡气息。屏风后那赤裸裸的游戏,如同无声的宣告,炫耀着权力与财富带来的为所欲为。
厉九溟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肩头的伤处在这暖香热浪的刺激下,针扎般地刺痛起来。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侧身让庄蘅先进,自己随后踏入,反手关上了门,将那不堪的声浪隔绝了大半,却隔绝不了那弥漫的污浊气息。
庄蘅兜帽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她修行清心,对气息最为敏感。此地灵气驳杂污秽,充斥着欲望与放纵的浊气,更令她体内本就躁动的逍遥游真气隐隐翻腾。那些屏风后传来的声响,让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厉百户?稀客啊!” 一个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响起。屏风后转出一个年轻人,衣衫不整,领口大敞,露出颈间一枚流光溢彩的“玄鉴使预备”玉佩。正是赵乾白日里提过的勋贵子弟之一,镇北侯府的纨绔,陈玦。他一手还搂着个衣衫半褪、媚眼迷离的美姬,目光放肆地在厉九溟和庄蘅身上扫过,尤其在庄蘅裹得严实的斗篷上多停留了几息,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陈公子。”厉九溟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引着庄蘅在靠窗的席面坐下,自己则坐在外侧,恰好将庄蘅与屏风后的糜烂隔开些许。
“这位是…?”陈玦搂着美姬,摇摇晃晃地走近几步,醉眼朦胧地盯着庄蘅的兜帽,带着熏人酒气的语调轻佻,“厉百户好雅兴啊,岁除夜带佳人登高?何不摘了帽子,让本公子也瞧瞧是哪家仙姝,能入得了厉百户的眼?” 说着,竟伸手想去挑庄蘅的兜帽。
厉九溟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他肩头的伤口在紧绷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就在他眼神骤然转厉的刹那——
嗡!
他怀中的玄鉴令猛地剧烈震动起来!一股冰冷刺骨、不容置疑的神念信息如同钢针般狠狠扎入他的识海!
“急令!目标:玄鉴使候选陈玦。即刻起,全程监视其一举一动,记录所有异常接触及言论。其父镇北侯疑与东海‘蜃楼阁’走私案有涉,证据指向其子为关键联络人。目标现定位:摘星楼,揽月阁。执行人:穷桑卫所百户厉九溟。此令优先,不计代价。”
嗡鸣声在识海中回荡,冰冷的信息如同淬毒的匕首。目标:陈玦。位置:摘星楼,揽月阁。就在眼前!就在这暖香奢靡、酒色弥漫的暖阁里!而他,厉九溟,要监视这个刚刚还在试图调戏他带来的“同伴”的勋贵子弟!
厉九溟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他猛地端起面前一杯温热的灵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骤然翻腾起的惊涛骇浪和冰冷的荒谬感。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杯壁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面色在暖炉映照下,却沉得如同北冥城最深沉的寒夜,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屈辱、任务压身的沉重,还有一丝对眼前这荒诞现实的冰冷嘲弄。
庄蘅端坐在他对面,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刚才陈玦靠近时,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厉九溟身上瞬间爆发的、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凶兽般的煞气,以及…那玄鉴令震动时,他周身骤然凝固的、比北冥风雪更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并非针对她,却让她体内躁动的逍遥游真气都为之一滞。
暖阁内,屏风后的淫靡之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珍馐的香气弥漫,灵酒在玉杯中荡漾着的光泽。陈玦似乎被厉九溟那杯酒的气势和骤然冰冷的气场慑了一下,撇撇嘴,搂着美姬又晃回了屏风后,嘟囔着:“无趣…”
窗外是北冥城岁末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同倒悬的星河。而窗内,这高悬于尘嚣之上的摘星楼暖阁,却仿佛沉入了更深的冰窟。厉九溟缓缓放下手中那几乎要被捏碎的酒杯,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钩索,无声无息地锁定了屏风后那个醉醺醺的身影,每一丝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美食当前,酒香醉人,气氛却凝重得令人窒息。权谋冰冷的暗流,己在这暖香红袖的遮掩下,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