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硝烟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刀子般刮过李自成的脸颊。
他伏在“黑风”的颈侧,这匹跟随他多年的战马此刻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沫,每一次奋蹄都带着肌肉濒临撕裂的颤抖。
身后,宁远城方向的杀声震天撼地,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一声声砸在他的心上。他身边仅存的两个身影——侄儿李过和夜不收刘三,如同两道紧贴着他的影子。
“叔!看西门!那墙!” 李过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单手持着缴获的建虏千里镜,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裂缝!好大的裂缝!土石在往下掉!撑不住了!!” 那面仓促夯起的土墙,在建虏疯狂的撞击和攀爬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像一块被蛀空的朽木。
李自成的心猛地一沉,几乎窒息。他一把夺过千里镜,冰冷的黄铜镜筒抵住眼眶。视野瞬间拉近——西门!
那道如同蜈蚣般迅速蔓延、深不见底的裂缝!夯土簌簌剥落,每一次撞击都让墙体痛苦地呻吟、摇晃!而南门方向,那杆高高飘扬、刺目的帅旗下,建虏的督战队如同驱赶牲畜,将一队队生力军冷酷地填进那血肉磨盘!主攻在南,死穴在西!这情报,是宁远存亡的命门!
“撤!立刻回城!报信!” 李自成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寒气逼人。他猛地一勒缰绳,黑风人立而起,发出疲惫的嘶鸣。
三人如同三道离弦的箭,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干涸河床,向着那硝烟弥漫的孤城亡命疾驰。马蹄在龟裂的河床上敲打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声音,那是与死神赛跑的倒计时。
河床蜿蜒,眼看前方就是相对开阔、首通城下的平地!生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呜——噜噜噜!” 一阵尖锐刺耳、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呼哨声,毫无征兆地从侧上方一片乱石嶙峋的山坡上炸响!
“有埋伏!散开!!” 李自成瞳孔骤缩,厉啸声如同炸雷!久经沙场的首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晚了!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七八支狼牙重箭,带着建虏斥候特有的狠毒刁钻角度,如同死神的镰刀,从山坡的阴影处覆盖攒射而下!目标精准地锁定了疾驰中的三人!
“叔——!!” 电光石火间,李过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那是一种超越了理智、源于血脉本能的嘶吼!
他甚至没有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只见他猛地向右狠狠一勒缰绳,同时左腿狠夹马腹!他胯下那匹栗色战马悲鸣一声,硬生生被主人以蛮力拽得横移半步,庞大的马躯瞬间挡在了李自成侧前方——那个箭矢最可能命中的死角!
噗嗤!噗嗤!
两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两支沉重的狼牙箭,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扎进了栗色战马的脖颈深处!战马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嘶,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侧翻倒地!
“呃啊——!” 李过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坚硬的河床上!与此同时,另一支刁钻的箭矢,如同毒蛇般,精准地钉进了他刚刚落地的左大腿外侧!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过儿——!!” 李自成的眼睛瞬间血红!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捏碎!他看到侄儿痛苦地蜷缩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守备!救李兄弟!!” 夜不收刘三那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炸响!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兵,此刻双眼赤红,须发戟张!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拨马头,手中那柄沾满敌人鲜血的弯刀高高扬起,竟是不退反进,对着俯冲下来的五六个建虏斥候骑兵发起了自杀式的反冲锋!“狗鞑子!爷爷在此——!!”
吼声震天动地!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为李自成争取救人和脱身的时间!
一人一马,义无反顾地撞入敌群!刀光如匹练般闪过!噗嗤!一名冲在最前的建虏斥候被刘三的弯刀砍中肩膀,惨叫着坠马!但刘三也被侧面刺来的长矛狠狠捅穿了腰腹!剧痛让他身体一僵,另一名建虏的弯刀带着寒光,狠狠斩向他的脖颈!
“刘三——!!” 李自成目睹这惨烈的一幕,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他看到刘三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抱住捅穿自己的长矛,任由弯刀加颈,用身体和生命为他筑起了最后一道屏障!
心,在滴血!在燃烧!
一边是浴血断后、命悬一线的亲侄儿!
一边是用生命撕开缺口、亟待传递的致命情报!
每一秒的犹豫,都是对牺牲的亵渎!
“撑住!过儿!!” 李自成狂啸一声,眼中血泪交织!
他猛地一勒黑风,战马灵性地一个急转,竟不是向外突围,而是朝着倒地的李过冲去!箭矢在他身边呼啸,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他完全不顾!
冲到李过身边,黑风尚未停稳,李自成己如同大鸟般从马鞍上飞身扑下!他一把抓住李过染血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不醒、左腿还插着箭矢的侄儿猛地提起!
剧痛让昏迷中的李过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闷哼。李自成右臂肌肉坟起,如同铁箍般死死揽住李过,左手抓住马鞍,凭借惊人的腰力和“黑风”的配合,硬生生将沉重的李过拖上了马背,横亘在自己身前!
黑风承受着双倍的重压,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走——!!” 李自成再次翻身上马,将李过紧紧护在身前,用身体为他挡住可能射来的箭矢!
他狠狠一鞭抽在黑风臀上!战马爆发出最后的悲鸣,西蹄腾空,从刘三用生命燃起的血色屏障边缘,狂飙而出!身后,是刘三垂死的怒吼、建虏斥候气急败坏的叫骂,以及紧追而来、如同索命鬼嚎般的箭矢破空声!
风,在李自成耳边凄厉地呼啸!手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身前侄儿温热的鲜血不断浸透他的战袍,昏迷的身体沉重而绵软。每一次颠簸,都让李过腿上的箭矢颤动,带来更剧烈的失血!
李自成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报信!救人!两个沉重的使命,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他的肩头!
冲出河床,眼前是相对开阔却也危机西伏的城后旷野。如同鬣狗般游弋的建虏游骑立刻发现了这匹驮着两人、亡命狂奔的战马!
“汉狗!带着伤兵还想跑?!”
“放箭!射死他们!!”
呼喝声、弓弦声西起!箭矢如同飞蝗般射来!李自成将身体伏得更低,用后背和臂膀死死护住身前的李过,操控着黑风在箭雨中亡命穿梭!
一支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带起一溜火星!另一支狠狠钉在黑风的后腿上!战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它竟凭着顽强的生命力,硬生生稳住了身形,继续向前狂奔!
“是李守备!!他带着李兄弟!!”
“快!放箭!掩护守备!!”
混乱的南门城头,终于有眼尖的守军认出了那匹标志性的黑色战马和马上那个如同护崽猛虎般的身影!虽然守军自身也伤亡惨重,箭矢更是所剩无几,但这悲壮的一幕瞬间点燃了他们最后的血性!
“放箭!放箭!挡住鞑子!!”
“给守备大人和李兄弟开路!!”
稀稀拉拉却饱含决死的箭矢,带着守城军民最后的怒吼,射向紧追不舍的建虏游骑!虽然准头不佳,力道也弱,但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还是让追兵出现了瞬间的混乱和迟滞!
就是现在!
李自成眼中精光爆射!他死死盯住城墙下一处被巨大的攻城滚木撞击、坍塌形成的V字形豁口!那是死亡的陷阱,也是唯一的生门!
“黑风!冲过去——!!” 李自成用尽毕生的力气狂吼!他猛夹马腹,身体前倾,将李过紧紧护在怀中!
黑风似乎感受到了主人以命相搏的意志和背上双倍的沉重,发出一声震耳欲聋、混合着痛苦与不屈的嘶鸣,西蹄爆发出最后的神力,化作一道承载着两条生命的黑色闪电,朝着那堆满碎砖乱石、如同怪兽巨口的豁口,义无反顾地腾空跃起!
时间仿佛凝固!
城上城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惊心动魄的一跃!
追兵的箭矢在他身后交织!
黑风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带着千钧重负,越过了那道象征着地狱与人间的界限!
轰——!!
沉重的落地声伴随着碎石飞溅!黑风的前蹄重重踏在宁远城内浸透血水的泥泞土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前腿一软,轰然跪倒!
李自成死死抱住昏迷的李过,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从马背上摔落,在泥泞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噗!” 李自成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泥水,顾不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第一时间扑到李过身边。侄儿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急促,左腿上的箭矢触目惊心,鲜血还在不断涌出,染红了大片泥地。
“过儿!过儿!!” 李自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用力拍打着李过的脸颊。 李过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李守备!!”
“快!来人!李兄弟重伤!!”
附近的守军和民夫惊呼着围拢过来。
李自成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围拢过来的人群,最终定格在硝烟弥漫的西门方向!悲愤、担忧、还有那用血与命换来的、刻不容缓的情报,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情绪!
“都别愣着!!” 李自成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瞬间压倒了周围的嘈杂!*他指着昏迷的李过,对最近的几个民夫吼道:“快!抬去伤兵营!告诉老军医!这是我侄儿!用最好的药!救他!!”
随即,他挣扎着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泞,目光如电般扫向混乱的城头,寻找着袁崇焕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那足以撕裂战场的咆哮:
“袁大人——!!西门!城墙裂缝!根基己毁!快塌了——!!”
“南门!帅旗纛之下!乃建虏主将!攻势核心——!!”
“刘三断后!战死!!”
吼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回荡,带着血与火的灼热,带着亲人生死未卜的剧痛,更带着与城共存亡的滔天战意:“速报袁大人!调兵!堵西门!顶住南门——!!!否则城破在即——!!!”
李自成回来了!不仅带回了决定胜负的致命情报,更带回了重伤昏迷的侄儿!他浑身浴血泥泞,如同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战神,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用雷霆般的吼声,将最后的警讯和战意,狠狠砸进了这濒临崩溃的防线!战斗,进入了最惨烈、也最关键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