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驱散了最后一丝薄雾,将宁远废墟的惨状与初生的希望一并赤裸裸地呈现。袁崇焕站在新规划的南门地基旁,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民夫和军户,在手持皮鞭的监工呵斥下,如同蚂蚁般在巨大的工地上蠕动。号子声嘶哑而麻木,汗水混着泥土在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流淌,汇入脚下新翻的、散发着潮气的泥土中。
巨大的木夯被绳索牵引着,由数十人喊着号子抬起、落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撞击,都让新筑的土基向下陷实一分。
远处,一队人正艰难地从海边运来沉重的条石,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喘息声沉重如牛。
然而,进度远低于预期。石料、木料严重短缺,许多地方只能用泥土夯实代替砖石,高度和厚度都令人忧心。
人手更是捉襟见肘,袁崇焕目光扫过,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刻着极度的疲惫和营养不良的蜡黄。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海腥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大人!”一个满身泥浆、声音沙哑的把总小跑过来,脸上带着焦急,“东面那段土墙,刚夯到一人高,昨夜一场小雨就塌了半边!没有足够的木桩和石头加固,根本立不住啊!还有,民夫里又累倒了十几个,医棚那边说……怕是缓不过来了。”
袁崇焕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他走到那段坍塌的土墙前,看着散落的湿泥和扭曲的草束,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粘腻湿滑,毫无强度可言。
没有石灰、没有糯米汁,更没有足够的砖石,仅靠人力夯土,在辽东这多雨潮湿的气候下,脆弱得如同纸糊。他抬头望向北方,仿佛能感受到建虏探马冰冷的视线正穿透百里距离,窥视着这座脆弱的新城。
“塌了,就重夯!人手不够,去流民里再征!告诉他们,城筑不起来,所有人都得死!”袁崇焕的声音冰冷而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木料石头,再派人去更远的废墟里扒!去海边礁石滩找!告诉田见秀,天黑之前,我要看到成堆的石头!不管用什么办法!”他知道这是强人所难,甚至是饮鸩止渴,但他别无选择。时间,就是生命,是这座城能否在鞑子铁蹄下存活的关键。
“是!是!”把总不敢再多言,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转身跑开,嘶哑的吼声在工地上响起:“都听见没?!塌了重夯!偷懒的军法处置!田头儿!田头儿!大人有令……”
袁崇焕不再看那混乱的工地,转身走向位于废墟边缘的临时伤患安置处——几间用破布和茅草勉强搭起的棚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腐臭味和劣质草药的苦涩气息。
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不绝于耳。他看到了那个清晨从瓦砾下救出的无名小兵。此刻,他躺在一个角落的草席上,一个头发花白、同样疲惫不堪的老军医正小心翼翼地用煮沸过的布条蘸着浑浊的石灰水,试图清理他腹部那可怕的伤口。
伤口边缘的腐肉被一点点刮去,露出里面令人心悸的暗红色,蛆虫被清理掉,但脓血仍在缓慢渗出。小兵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脸上痛苦扭曲,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老军医看到袁崇焕走近,连忙停手,颤巍巍地行礼:“大人……”
“如何?”袁崇焕的目光落在小兵惨白的脸上。
“回大人……伤得太重,又在土里埋久了……毒气入体,高烧不退……小老儿……小老儿尽力了……就看他的命够不够硬,能不能熬过今天……”老军医声音苦涩,眼中满是无奈和悲悯。简陋的棚子里,根本没有像样的消炎药和生肌药。
袁崇焕沉默地看着。这个无名小卒的顽强生命力让他动容,但现实的残酷更令他窒息。他无法在此久留,只对老军医沉声道:“尽力而为。若有需要,去寻牛金星先生,他负责统筹物资。”说完,他转身离开,将伤兵营的痛苦呻吟抛在身后。他需要更冷酷的心肠,去面对更紧迫的生存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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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宁远废墟西北约三十里的一片荒草沟壑中,马蹄裹着厚厚的粗布,悄无声息。一支约十人的精锐小队,正如同幽灵般潜行。为首者正是李自成。他最终决定自己亲自带领李过,张鼐,率领这支由最机灵、最悍勇、骑术最好的夜不收和家丁组成的“寻粮队”。
李自成伏在马背上,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土地。晨风吹过高高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他们细微的行迹。他身后的弟兄们,个个神情紧绷,手不离刀弓,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地平线和远处的丘陵。他们走的是最偏僻的野径,避开所有可能的大路和村庄——那些地方很可能己被建虏探马光顾或焚毁。
“自成哥,看那边!”跟在李自成侧后的张鼐压低声音,指向东北方一道低矮山梁的背阴处。
众人顺着望去,只见山梁下,几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若不细看,几乎融入晨雾。
“烟?!”李自成瞳孔一缩。有烟,就可能有未被完全摧毁的村落,或者……鞑子的临时营地!
“李过!”李自成低喝。
“在!”李过驱马靠近。
“你带两个人,摸上去看看!记住,只看,不许动手!无论看到什么,立刻回来报我!其他人,散开隐蔽,准备接应!”李自成的命令简洁而充满危险的气息。
“明白!”李过应了一声,点了两个身手最敏捷的同伴,三人如同狸猫般滑下马背,借着荒草的掩护,向山梁方向潜行而去。李自成则带着其余人迅速分散,隐入更深的沟壑草丛中,弓弩上弦,刀出半鞘,紧张地注视着李过等人消失的方向。荒野寂静,只有风吹草动,但无形的杀机己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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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山海关督师府内气氛依旧凝重。孙承宗并未休息,正听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禀报。
“报督师!左辅、朱梅二位将军急报!其所部己全速赶至前屯卫,稍作休整补充饮水后,将于今日午时继续开拔,预计明日傍晚可抵达宁远旧址!满桂将军所部精骑,己如利箭出关,前锋哨骑己与宁远外围袁大人派出之斥候取得联络,正按督师将令,广布哨探,遮蔽宁远东北、西北方向!”
“好!”孙承宗紧绷的神经稍松,“告诉左辅、朱梅,抵达宁远后,一切行动听袁佥事节制,务必不惜代价,助其速成城防!再传令满桂,务必谨慎,遇敌小股则歼之,遇大队则扰之、迟滞之,万勿孤军深入!宁远虚实未定,遮蔽战场为第一要务!”
“遵命!”信使领命欲退。
“且慢!”孙承宗又叫住他,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祖大寿,“大寿,后续粮秣军械转运,进展如何?前屯、中后所粮台,可能支撑左、朱二部及宁远、觉华初期所需?”
祖大寿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回督师!末将己调集关内骡马大车,首批粮秣五千石、箭矢五万支、火药两千斤、及部分锄镐等筑城器具,己于昨夜启程运往前屯!由末将副将亲自押送,沿途加派护卫。预计明日可抵前屯。
后续物资正在关内库点验装车,将源源不断运出!前屯卫原有存粮,加上此批,可支撑左、朱二部及宁远军民半月之需!中后所粮台正在紧急加固扩充,以备存储更多物资!”
“半月……”孙承宗沉吟片刻,目光如炬,“不够!远远不够!建虏若来,必是雷霆之势!传令!加紧催运!关内能调之粮秣军械,优先供给辽西!同时,以本督名义,行文登莱、天津,催调水师运粮船速往觉华岛!陆路转运艰难,海上命脉不容有失!”
“末将明白!即刻去办!”祖大寿领命。
孙承宗走到窗前,望向关外。关内,是紧张有序的调动;关外,是步步惊心的开拓与未知的凶险。
袁崇焕在废墟中争分夺秒,满桂在荒野间与虏骑周旋,左辅、朱梅的援军正星夜兼程。而那个在宁远伤兵营中挣扎的无名小卒,李自成在荒原上嗅到的可疑炊烟……所有这些细微的线索,都如同巨大的棋盘上移动的棋子,牵动着辽西乃至大明的国运。
“血肉筑垒……每一步,都是血与汗啊。”孙承宗苍老而坚毅的面容上,刻满了深深的忧虑与不容动摇的决心。他知道,宁远能否在鞑子的铁蹄下站起来,真正的考验,或许就在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