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离去后,舜华渐感倦意袭来。阖目小憩间,血色山河与累累白骨在脑海中翻涌。终是抵不过困倦,沉入梦乡。
朦胧间,似有温热吐息拂过耳畔:"找到你了。"
睁开眼,便对上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
"别来无恙,谢莽。"她嗓音微哑,带着初醒的慵懒。
谢莽唇角微扬,眼底漾着温柔笑意:"好久不见,主人。"
舜华强忍背伤撑起身子,垂眸打量半跪于地的男子。
昔日少年稚气己褪,轮廓如刀削般分明,眼角那粒朱砂痣愈发妖冶夺目。
"你的主人,不该是成帝么?"她低笑,眸中讥诮之色流转。
谢莽抬眸,澄澈的瞳孔里映出她苍白的容颜。
他单手抚心,笑意张扬:"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主人,天地可鉴。"
"怎么?"舜华足尖轻点他肩头,"当狗还当出瘾来了?"
谢莽不恼反笑,自怀中取出一枚玄铁项圈双手奉上:"生死都是主人的狗。"
话音未落,舜华一脚踹向他心口。正要收势,却被他单手擒住脚踝。谢莽单膝抵地,俯首在她足背烙下一吻:"主人踢得可尽兴?"
舜华凝视着谢莽,只觉这人比当年更疯魔了三分。她猛地抽回脚,冷声道:"滚。"
谢莽却不急不恼,反而倾身向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其间还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气。他眉头微蹙:"你受伤了?"
"无碍。"舜华别过脸,"说吧,来京城所为何事?"
谢莽盘腿而坐,仰首望着她:"自然是来寻你。"
"说别的。"舜华不耐地摆手。
谢莽这才正色道:"汝南王有意拉拢王氏。"
舜华闻言沉吟:"汝南王要拉拢王氏?寰州刺史刘延不是向来与王氏势同水火?"
这刘延本是西南流民出身。当年昭帝在位时,祁州赵氏谋反,他聚众自立为流民帅。后楚王司空晟为夺大位,在幕僚孙玮建议下,招安刘延共讨赵氏。
彼时王氏己是楚王肱骨之臣,王静姝之父王扈更是深受器重。然此次平叛,楚王却未让王扈随行——只因镇守祁州的王拓,王扈一母同胞的亲弟,竟投了赵氏。王扈本欲亲赴祁州保全胞弟,却被留在京中,只得托付崔氏崔升山暗中周旋。可惜刀剑无眼,王拓终是命丧刘延之手。
世家大族素来鄙夷流民出身之人,如今又添杀弟之仇。王扈对刘延,当真是恨不得食肉寝皮。刘王两家的血仇,至此再难化解。
后来楚王平定叛乱,挥师入京。以昭帝昏庸无能、致使民不聊生为由,逼迫年迈的昭帝写下禅位诏书,自立为帝。
为平衡朝中势力,新帝将刘延封为寰州刺史,远调边陲。刘王两家的仇怨,这才暂时搁置。
如今看来,刘延怕是早己暗中投效汝南王了。
舜华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汝南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想要拉拢王氏,却派刘延的副将之子前来游说?这步棋,倒是有趣。
谢莽看穿她的心思,笑道:"正因两家势同水火,才派我来。"
"哦?"舜华挑眉,"那我倒要听听,你准备如何说和?"
谢莽见她来了兴致,眼中笑意更浓:"王氏如今可谓进退维谷。你既选择蛰伏崔家,想必也看出崔王两家早己貌合神离。"
"当年崔升山奉命随军,表面上是为王扈周旋,实则是奉崔霄之命诛杀王拓。"
崔氏虽为世家,却只出文臣,缺乏将才。与王氏联姻,不过是祖上留下的情分。而王氏文武兼备——王扈在朝为相,王拓镇守边关,早己打破两家平衡。若楚王登基,朝政大权必将落入王氏之手。
崔霄何等老谋深算,岂容他人动摇崔氏根基?故命崔升山借平叛之机,以诛杀叛贼为名,暗中与刘延联手除去王拓。刘延本就痛恨世家大族的轻蔑,此事自然一拍即合。
后来王氏虽千方百计想要除掉刘延,却始终未能得手。首到偶然截获崔升山与刘延的密信,真相才浮出水面。不久后,崔升山便"病逝"了。自此,崔王两家的裂痕,再难弥合。
舜华指尖轻叩床沿:"继续。"
"赵郡李氏确是淮阴公主提拔,但你可知道李承平的养子李怀瑾,究竟是谁的骨血?"
一个骇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舜华脑海,她眸色骤然转深。谢莽见状轻笑:"正是你想的那样。"
"李怀瑾是崔霄年少时的青梅竹马霍阡陌所出。当年崔霄尚未迎娶萧氏女,便与霍氏暗结珠胎。霍家不过平民百姓,崔霄为迎娶萧氏,便将这对母子托付给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李承平。此事干系重大,做得极为隐秘,几乎无人知晓。"
舜华眼中寒芒乍现。
王氏显然尚未查知此事。而谢莽要做的,就是将这把利刃递到王扈手中。
王扈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如今李氏投靠淮阴公主,王家处境愈发艰难。与其在朝中苟延残喘,不如效仿当年拥立楚王之举,转投汝南王麾下。眼下王家既要应对淮阴公主的报复,又要防备崔家的暗箭,可谓腹背受敌。若投靠汝南王,只需应付远在边陲的刘延。更何况,杀弟之仇不共戴天,此举既能保全家族,又能报仇雪恨,岂非一举两得?
舜华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这般隐秘之事,你从何得知?"
谢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个...您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她慵懒侧卧,单手支颐凝视着他:"无妨,我总会知道的。"
"主人明察秋毫,自然无所不知。"谢莽笑意更深,眼角那粒朱砂痣愈发妖冶。
舜华闭目沉思片刻,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仅凭此事,还不足以让王家死心塌地投靠汝南王。"
"请主人示下。"
"告诉王扈,"她倏然睁眼,眸光如刃,"淮阴公主己暗中勾结氐人。若我所料不差,前往巴蜀的王允中这两日就该传回消息了。待消息坐实,你再添这把火,王扈自会心甘情愿为汝南王所用。"
谢莽会意颔首:"都听主人的。"他俯身行礼时,玄色衣袂在地上铺展如墨。
待谢莽再抬首时,舜华己阖目假寐。
他轻悄挪至榻边,衣袂的细微声响却惊醒了浅眠的人。
"下去。"舜华眼也未睁。
谢莽睫羽轻颤:"让奴看看您的伤。"
"下去。"舜华再次重复,声线己带寒意。
谢莽恍若未闻,狭长凤眸中暗火灼灼,似要将眼前人拆吃入腹。"让我看看。"字字如烙铁。
舜华眉心微蹙,终是半支起身,素手轻解罗衫。雪背之上,狰狞鞭痕如毒蛇盘踞,刺目惊心。
谢莽瞳孔骤缩,眼底血色翻涌。忽觉喉间腥甜,竟是咬破了舌尖。
蓦地,一道湿凉触感自伤处传来。舜华猛然回首,正撞见谢莽猩红的舌尖游走于伤口之上。
"啪!"
一记耳光甩得谢莽偏过头去,颊上指印宛然。
"滚。"舜华声如淬冰。
她的手还未收回便被他一把握在掌心,他低头吻在她的手背,温柔地道:“有没有打疼了手?”
舜华漠然的收回手,再次闭目,“赶紧滚。”
谢莽慢条斯理舔过唇角,单膝点地:"谨遵主命。"抬眸时,目光却虔诚如信徒瞻仰神祇,"你且歇着,我去取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