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晨雾里的广州城楼像一块浸透血水的破布。林长东抚摸着琦善亲笔签发的通行文书，羊皮纸边缘在指腹下沙沙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他身后，两广总督府的石狮在稀薄天光里蹲伏如鬼魅。“进京禀报夷务机宜”——文书上这行字是他用半生清誉换来的鱼饵，而吞钩者此刻正掀帘目送他启程。车帘落下瞬间，林长东看见琦善唇角转瞬即逝的冰冷笑意：这老狐狸以为收服了一把刺向林则徐的刀。
马蹄叩击官道的声响空洞如梆子。当东莞县界碑掠过车窗时，林长东突然呕吐起来。不是晕车，是虎门炮台的硝烟顺风灌进了肺腑——半月前英舰“复仇女神”号的炮火将这里化作炼狱，关天培提督的残躯至今未寻得全尸。车夫扬鞭指向海湾处未散的浓烟：“瞧见没？洋人的铁船还在扒拉咱炮台的肠肚哩！”铁锈与尸臭混合的风里，林长东数着海岸线上七座焦黑的炮台废墟，像在数一串断裂的脊骨。
---
### 血火三千里
过梅岭关那夜，山雨把驿道泡成了泥潭。林长东蜷在漏雨的茅棚下，听溃兵讲述厦门之战：英军陆战队猩红的制服在七月骄阳下刺得人眼疼，浪屿炮台的守军顶着舰炮轰击死守两昼夜，首至火药库被火箭引燃。火光中，总兵江继芸的佩刀断成三截，人像焦炭般栽进沸腾的海水。篝火映着溃兵空荡荡的袖管，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咱的火绳枪还没点着，洋鬼子后膛炮的铅子儿就钻透胸脯啦！”
林长东在衢州码头亲眼见证了定海之殇。浑浊的海面上漂浮着溺毙者的发辫，像缠绕着水草的黑蛇。岸边的盐仓前，三个老妇正用木耙打捞泡胀的尸体。“作孽哟......”最年长的妇人将一具幼童遗体拖上船板，“王总兵（王锡朋）在这儿被大炮撕成八块，葛大人（葛云飞）脑袋让刺刀挑着游街......”她突然指着海湾尖叫。晨雾里，六艘英舰正缓缓排成战列线，侧舷炮窗如恶魔睁眼。
为避开运河沿线烽火，林长东取道皖南。黟县茶肆里，说书先生醒木拍案，讲的却是吴淞口的惨烈：“陈军门（陈化成）肚肠都被铁片掏出来了，还攥着将旗不倒！洋兵砍他右手，旗换左手；砍左手，用牙咬着旗杆挺在炮台上！”满座茶客泪雨滂沱中，林长东盯着窗外的漕船发呆。这些本该满载粮米北上的船只，此刻甲板上堆叠的尽是裹草席的伤兵。
---
### 残阳锁大江
踏进扬州地界时，死亡的气息己浸透漕河水脉。昔日帆樯如林的运河只剩浮尸拥堵的浊流，被英军纵火焚烧的粮船残骸半沉水中，焦糊的麦粒随波漂散。一个书吏趴在河岸登记损毁漕船，砚台里的墨被血水染成淡红：“镇江丢了......七千西百石皇粮全喂了鱼鳖......”他抬起溃烂的眼皮，“知道洋鬼子怎么破城的？满洲旗营在城门楼死战，绿营倒戈开了瓮城！”
林长东的骡车在滂沱夜雨中驶近南京城墙。忽然马匹惊嘶人立——道旁排水沟里，数十具尸体正随湍流沉浮。押运尸车的营兵啐道：“都是不肯剃发易服的镇江乡勇！洋人悬赏一个辫子头给十块银元，昨夜刚在仪凤门枭的首级！”雨水冲刷着尸体脖颈的断面，林长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离粤前夜偷看的密报：“英酋璞鼎查己移舰金陵，倘漕运断绝，京师粮尽则天下乱。”
朝阳门守军查验路引时，林长东瞥见城垛后乌黑的炮口竟对准城内。把总低声解释：“昨儿有举子聚哭孔庙，骂朝廷是石敬瑭......”话音未落，一队快马踏碎晨雾疾驰而来。马上戈什哈的背旗猎猎作响，林长东看清了上面刺目的绣字：“钦差大臣耆”。马队冲向江岸方向，沿途百姓如潮水般退避。卖炊饼的老汉喃喃自语：“康华丽号要签和约了，听说皇上连‘永不加赋’的祖训都破了......”
---
### 天阙垂夜幕
紫禁城的朱漆在连阴雨中泛起霉斑。林长东跪在军机处值房冰冷的金砖地上，怀中林则徐的《防夷策要》如烙铁般炙烤胸膛。穆彰阿捧着水烟袋踱到他跟前，锦靴停在离鼻尖三寸处：“林少卿的‘制夷三策’倒也有趣，可惜啊......”他朝窗外努嘴。顺着方向望去，几名苏拉正将鎏金自鸣钟搬上板车，钟面罗马数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粤海关的银子不够填赔款窟窿，连先帝爷收的贡品都得抵出去。”穆彰阿的笑声带着痰音，“你可知洋人要多少？两千一百万银元！够给八十万绿营发三年饷！”他突然俯身拎起林长东的衣领：“琦中堂夸你懂事才放行进京，难道真要学徐延珊那疯子血溅太庙？”林长东喉头滚动着虎门将士的名字，吐出的却是：“下官......愿为和议效犬马。”
当夜在福建会馆，林长东从漕帮老镖师口中拼凑出真相：英军旗舰皋华丽号泊在下关码头己十日，八十门巨炮始终瞄准南京城南粮仓。前日有御史强闯行在苦谏，道光帝摔碎茶盏长叹：“朕岂不知江南乃肢体？然运河若断，京师即溃，长毛教匪必乘势作乱！尔等要朕做崇祯乎？”
